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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7 作者: 張悅然
嘿嘿,我勝了。我身體裡的血歡快地奔湧出來,慶祝著。我要死了。
六個月前我愛上第一個女孩。
六個星期前我為她畫了一幅笑容延綿的畫。
六十分鐘前我吻過了她。
六分鐘前我開始我的第一次打架。
六秒鐘前我勝利了。
我還有一口氣。我在我最後一口氣里有兩個選擇。我可以記住還未開遠的殺人兇手的車牌號,帶著我仇人的信息去另一個世界清算。
可是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記住我的愛人的電話號碼。我未來的居所未知。啊,我飛了起來,那麼快。好像芝麻開門的咒語,可以洞穿她純真的靈魂。
我在人間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展開我的錢。記住號碼。黑貓不睡晨木,墨墨一直在我心裡綿綿不絕地唱著,你可能永遠不會了解。
——題記
我站在綠成一片模糊的高糙中,抱著那隻喜歡望天的幼小的黑貓。我穿著白得很柔和,白得可以與雲朵沒有界線的長裙,纖細的白色流蘇同纖細的綠色高糙相糾纏。我身後是爬滿野薔薇的半壁牆。我有著與花朵很相稱的新鮮的笑。
——這是一張晨木為我拍的照片。
其實我不算美,但是我認為自己很美。晨木也認為我很美。我想這足矣。
在這個下著大雨的午後,我回到了這個城市,回到了城郊的舊家。我撐了把艷橙的傘,在沒有陽光的日子,用它的暖橘色慰藉自己。然後我就在距家五米遠的電線桿上看到了這張自己的照片。雨水在我的那張臉上蔓延,微笑好像已經褪了色。一張尋人啟事。是晨木在發瘋似的找我。
這是一個對我很重要的女孩,見到請通知我。晨木在上面簡單地說。
重要。我思考著這個詞的意思。我承認被這張尋我的照片感動了。我想丟掉傘,抱著電線桿痛哭。晨木淡淡的肥皂香味似乎在迫近,他可能在喚我。小公主,他說,繼續相愛吧。
我不能。因為心裡有一隻貓晝夜不睡,不休地唱著。它是黑的,黑得叫人心疼和絕望。它是我的墨墨。它不是一隻九命的貓,它只有一條命,而且它死了。它是我和晨木無法癒合的傷。
我沒有將那張啟事看完,轉身,逃開。家裡的牆壁保持著我曾經粉刷的天藍色,透著無處不在的冷氣。
我生活在一個男尊女卑的家庭里。我的父親走路昂著頭,聲音洪亮。他從不擠公車,也不會去集貿市場買菜,他在憤怒的時候,會扯起我母親的長髮打她。但我的母親依舊蓄著順順的長髮。她穿著圍裙抑或棉布襯衣,做複雜的飯,種一園子的花,被父親養在家裡,笑和哭都很淡。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用恭敬和恭維的語氣同父親講話,並在他爆發的前一秒逃走。
我養了一隻叫墨墨的貓。她夜一般地黑,眼睛很亮,總是驚恐地睜大,很少睡覺。我想這樣的黑色使我安靜和沉淪。我帶著她在夏日的高糙里奔跑,在幼兒園的鞦韆上對著落日數秒。她是我體外的靈魂。
我的父親在我第一次把她抱回家的時候就警告我,黑貓是不祥物,如果因為這隻貓給他添了麻煩,他不會放過我。我和墨墨這兩個小孩在低低的屋檐下生活得壓抑而戰戰兢兢。我想這可能是墨墨極少睡覺的原因。
有著威廉王子式笑容的晨木住在隔壁,和我上同一所高中。他喜歡攝影和兵器雜誌,喜歡穿牌子在左下衣角的T恤,喜歡天空、麥田和海。
但後來他說他最喜歡的還是我。晨木說,小公主,讓我們在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相愛,步步走到終老吧。
從來沒有人用小公主稱呼我,我在家裡、在學校里都更像一個沒有資本發展為王子妃的灰姑娘。我攬著墨墨,惶恐地問,你也會愛我的貓嗎,你會不吼我不罵我永遠疼我嗎,你會扯起我的頭髮打我嗎,你會總讓我穿著圍裙,守著家嗎,你可以給我一個熱乎乎的家,並同意我把牆壁刷成藍色嗎?
他說,小公主,我會讓你住在蔚藍的宮殿裡,穿一塵不染的長裙,把墨墨餵成走不動的小豬。
我喜極而泣。我想晨木將永遠把我和墨墨裹在幸福里,我可以不像我那個正在家裡給她男人換拖鞋的母親一樣,活得那麼隱約。
我固執地養著墨墨,我固執地愛著晨木。
有一天母親做飯時,我倚在門邊,對母親說,我喜歡晨木。母親呆板地笑了。你得先學會做飯,帶著油煙味的她說:這將是你的事業。
父親驟然失了業。祖母染了不知名的病就死了。我在她的葬禮上對著這個為丈夫和兒子做了一生奴隸的老女人流盡了淚,也為我和墨墨的命運流淚。我的父親像顆吐著火芯的炸彈,隨時可能宣告我們的末日。
墨墨到了發情期,睡得更少了,在夜晚瞑瞑地睜著眼睛,淒烈地叫到天明。我經常帶她出門散步,在心裡念:墨墨,快些找到自己的愛人,你的叫聲遲早會引爆我的父親。
終於在一個死寂的夜,墨墨不休的叫聲像刀鋒割裂了我的肌膚。父親驀地從床上坐起來。他奔到客廳,然後是墨墨聲聲死亡邊緣的叫聲。我飛跑過去,我母親的男人——我只有這樣稱呼眼前這個兇悍的瘋子——正開了門,企圖用腳把墨墨踢出門去。墨墨倒在門邊,用爪子扒緊門不肯走。她的肚子被踢,她的頭骨被踢,她的脊背被踢,她的尾巴一動不動,像根麻木不仁的繩子。她在一連串的踢打中不能睜眼、不能呼吸,她堅持不放開爪子,不逃離。她惟一可以做的只有流血。傻墨墨,快放開門逃命吧,這樣的家不值得你留戀。固執只會送了你的命。
我立刻伏倒在地上去抱住那個可怕男人的腳,那隻腳以驚人的頻率蹂躪著垂死的貓。那腳向後踢開了我,雨點般的一下下踢向我。我撞到了牆角,頭顱像朵絕望中綻放的花。親愛的墨墨,我或者也快要死了。我眼前越來越黑,我看到母親在輕微地制止父親,她帶著猶豫和怯懦。我呼喚著晨木:晨木,你是超人,你來救墨墨啊。我在絕望中昏厥。我的夢裡有黑得與夜沒有界線的墨墨在唱歌。晨木撫著我的臉說,小公主,墨墨不會死,你醒來吧。
醒來時又是很亮的一天了。母親守在床邊,悲哀依舊是很淡的那種。我瞪著她,不敢問出那個有關生死的問題。她說墨墨沒死,晨木在看著她。
墨墨依舊沒睡。她躺的白色毛巾上布滿深深淺淺的血跡。她團縮著身子,像朵開敗的絨花。她的嘴合不上了,貓所特有的四顆鋒利的長牙齒全斷了,剩下參差不齊的血淋淋的牙茬。她從此啞了,她不會叫也不會唱了。她很難站立,前腿斷了,小爪子在劇烈顫抖。她用血舌頭舔著我的手指,脫落了毛的尾巴搖得像面投降的旗幟。我淚如雨下,小墨墨,你應該逃的,你還那么小,還沒做母親就傷成這樣。
我轉身撲在晨木懷裡,我說:愛我,就帶走墨墨。
墨墨被安頓在晨木家。她可以康復到一顛一顛地緩慢走路了。我們給她找來一隻安靜的白色公貓做配偶。殘缺的墨墨很快懷孕了。
我無法逃離這個無能的母親和殘暴的父親圈起的家。我不再跟父親講話,也極少跟母親講話。每一天我最大的快樂就是放學後去晨木家看墨墨。
晨木的臉色很暗,很像我的父親。他的父親出了車禍,肋骨被撞斷了。他第一次從醫院回來,就冷著臉對我說:大人們說得沒錯,黑貓只會帶來厄運和災難,你家人,我家人,甚至連她自己都逃不了。
我說,晨木連你也這麼說,她只是只簡單的貓,她沒有魔力,她連自己也保護不了。你答應過我好好照顧她,如果你還愛我。
冬天到了,墨墨的肚子很大了。晨木的父親仍舊不好。晨木開始衝著我大吼大叫,他忘掉了曾經的誓言,墨墨也已經成了他的負累。我開始像母親對父親那樣對晨木。幫他做飯給醫院的父親,幫他安慰憔悴的母親。我一聲不響地任由他罵,掃起他摔的一地玻璃碎片。
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我又夢見了墨墨,她開口唱了。墨墨還對我說,知道嗎,我很累了,我想睡了。
第二天的清晨沒出太陽,我在院子裡掃雪。晨木走向我,面無表情地告訴我,他昨夜把墨墨趕出了門。我停下來,靜止。我說,晨木,你在開玩笑嗎,昨晚有那麼大的雪,墨墨懷著孕,她沒有牙齒,走路也走不穩,甚至連求救聲也發不出——我知道這不是玩笑,我說著說著就哭了。我想了想,滿懷希望地問,是不是她一直在門口沒有離開,你今天早晨又把她抱進了房間?不是,晨木說,我昨晚抱著她去了很遠的灌木叢,從那裡扔下了她。我母親說扔了她,父親的病就會好。
同一個晨木,說要給我公主似的生活,說永遠疼我,說要把墨墨餵成走不動的小豬。他是拯救我的神啊,他也一度拯救了我的墨墨。此刻的他,隔世的表情,扭曲的臉孔。我的晨木我已無法看清。
我乞求著晨木,這個胸中已無愛的人,帶我去那片灌木。不然墨墨會凍死,或者餓死。
我找了很遠很遠,找了很久很久。墨墨像那場雪一樣,化沒了。我的王子也攜著諾言隨冬天遠離了我。我永遠是孤獨的無法蛻變的灰姑娘。
初春,幼兒園開學了。一個曾見過我和墨墨的小女孩跑來找我。她哭了。她說幼兒園一個假期沒有人,開學後他們在後院鞦韆邊發現一具貓屍。她說好像是墨墨。
我又看到了我的墨墨。她撐開身子躺在化雪後cháo濕的泥土地上。周圍是小桃花般的一串腳印。她的身體狹瘦,肚子是癟的——她應該生下了孩子。她周身布滿黑色的螞蟻,在吃她。她的身子早已被掏空了。眼睛也空了,螞蟻從她的眼窩裡爬進爬出。她死的時候應該依舊睜大著眼睛,瞑瞑的。
那個小女孩躲在我身後怯怯地哭,她問我,小黑貓是在腐爛嗎?我蹲下來,像過去攬住墨墨一樣攬住她。我說,腐爛其實一點也不可怕,我們活著,也一樣在腐爛。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場腐爛。
墨墨沒有找到回家的路,但她找到了我們常來看夕陽的鞦韆。好墨墨。
墨墨一直都不睡,一直都很累。現在她終於睡了。墨墨,在夢裡穿梭的感覺一定很好吧。
我又在心裡說,與墨墨非親非故的螞蟻在吃著墨墨,可是我最愛的晨木也在啃噬著我的心。我愛的男孩答應照顧我愛的貓,他照顧著她睡去了。
我的貓不是一隻九命的貓,她只有一條命,並且她死了。
我的父親很快有了新工作,有了很多錢。他得意洋洋地說是因為墨墨死了。
我還是用了他的錢,去了一個遙遠城市的一所寄宿學校。那個城市從不下令我傷心的雪。
父親也帶著他溫順的妻子遷到了美麗的海濱。
臨走的時候,我把房間刷成了天藍色。一輩子,晨木都不可能給我一個這樣蔚藍的家了。
我沒有同他告別,因為無所謂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