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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1 作者: 張悅然
    在故事的第二章,文森特喜歡經常化裝到書店裡觀察那些讀他書的人,在一張張融會了驚悚、緊張、恐懼、興奮、陶醉、激動的臉上,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在他們看他的書時,展現出一種和他當時看到伯尼屍體一樣的感覺,他們需要刺激,欣賞刺激,並企圖嘗試刺激。兇殺、強xx、搶劫、盜竊,這些每時每刻都可能在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發生的犯罪行為既讓人為自己的安全擔憂,又強烈地吸引著他們。無論是表現得很厭惡,還是私下裡的雀躍,這些陰暗在人類的交流中永遠占據了最主要的話題。」而作者在書中探究的,便是道德與犯罪心理的這種張力在何時會被打破,並且當它被表現出來是,具有何等令人恐懼的能量。

    然而,作者也終究表現出更多的溫情,文森特在最後關頭,放下了他的那把「斯比特」,只因為他突然從對方身上看到了昔日好友賽斯·沃勒的影子。當然故事還只是剛剛開始。

    作為犯罪小說而言,詹姆斯的故事中的動作場面不免少得令人生疑。最為出彩的部分倒是幾段回憶的場景——人物過往的慘澹經歷,童年時的陰翳,或是突然展示給讀者整個陰謀的冰山一角。如果算上作者還在創作中的第四部小說《植物》,賽斯·沃勒,文森特,還有楊克這三名主角已經形成了故事的三個極點,他們各有弱點,但是面對抉擇並不為其所擊敗,用原文的話來說:「這正包含了人類靈魂中的卑鄙和高尚的兩個複雜混合面」。30.張悅然訪談張悅然、主力2

    以下,根據兩次談話整理而成。

    主力2:我們來談談一些讀書的內容怎麼樣?你說你最近看了許多港台女作家的小說,並認為她們具有張愛玲以來的某些一致性,我很想聽聽你對她們的看法。

    張悅然:其實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對張愛玲以及港台女作家有些偏執錯誤的理解。我似乎只是看到了張愛玲的「清醒、刻薄」,對於深層里張愛玲的依眷,我卻不能體會到。這是一件很難說的事。也許只能說,我和她沒有緣分。然而,從近年來一些港台女作家的小說中,我們看到的是放大了的甚至是極端化的某些「張愛玲元素」。這種深化了的特性被我看到,追溯起來,才知道原來是一種張愛玲元素的延續和成長。這並非說後來的作家都在模仿張愛玲,只是因為張愛玲是如此典型又充滿了豐富元素。在她之後,勢必有人把這幾種從她身上體現出來的女性的、現代的特性繼續發展下去。我們常提到的朱天文、朱天心、施淑青、鍾曉陽、西西都是秉承了張的一種或幾種特質,但是有的雜糅了別的特質,有的則將這種特質發揮到了極限。我們看到的,是一些看似沒有聯繫,卻又覺得一脈相承,有著言不清道不明的聯繫的文本。

    主力2:你是否認為她們的寫作會對你產生影響?你曾經談到一些國內作家對你的小說能夠成為現在我們所見到的樣子而起到的作用。我注意到你更多談的是素材方面。那麼在風格上有哪些人使你特別地受其影響?

    張悅然:因為風格的變化,我認為是個緩慢的過程,並且自己也未必能察覺。當然這也是因人而異的。對於我來說,我似乎從來沒有在某一個時間段內,只在讀一本書,一個人的書,一種書的經歷。我似乎習慣於混雜的閱讀和接受。並且,我似乎沒有所謂「掩卷而思」的過程,讀的過程,就是一個滲透的過程。讀完了,它就滲透進去了,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說再來分析一下讀過的這個小說,不管它是多麼好。我的接納過程是如此感性的,根本沒有變成一些總結性的文字或者評價。所以我想如果有影響在我的小說中體現,也是我自己未察覺的非常感性暗脈的相通。我總是被一種彌散在小說中的情緒打動。但是這種情緒是不可移植和複製的,我只能重新建構。這裡面的影響可能是無法摘取出來說的。

    主力2:我想提一下對話的問題,在你以前的小說里,對話始終處於一種被虛化的狀態,但是在這次的幾部小說里似乎你有意識地加強了對話的成分,實際上的情況是怎麼樣的?

    張悅然:我在這些短篇中所作的最大的努力就是在於對話,我以前很不喜歡寫對話也很怕寫對話。那時我覺得我追求的是一種比較優雅的氣氛,那我就沒有辦法寫一個市井地痞的對話,這是我當時的狀態。現在想起來是一種挺幼稚的想法。小說的對話應該是非常自如的。我有時候還是不能做到人物對話和他的身份一致,我意識到這個問題,雖然說非常完美地把對話寫好是一件難度很高的工作,但是我想自己能夠做到避免那種一眼即見的錯誤。

    主力2:對話的確是不容易處理好的,即使是很多偉大的作家有時候也會在這上面有瑕疵,比如托爾斯泰就曾經批評說莎士比亞筆下的所有人物,無論是車夫還是國王,說話都用一個腔調。現在我想提另一個問題,也是我以前說過的,你的小說中人物的性格似乎總是比較的極端,我認為這削弱了小說的真實感。

    張悅然:關於人物性格極端化的問題我想了很多。這的確很可能成為一個缺點,但是我又覺得也許這不是會讓整個小說必然失敗的缺點。在對於性格的刻畫上,一種處理的方式是讓它特別真實,而另一種則可能非常極端,比如說《悲慘世界》,但是也沒有影響這個小說的魅力。我覺得我的人物性格比較極端是因為我覺得這樣會導致一種震撼力,我是指大喜大悲的那種震撼,不是那種內心的微妙的震撼。有的時候你在寫一個內心非常豐富的人的時候會覺得非常膽怯,可能一個小說你需要想很多年,對於整個故事非常熟悉,瞭然於胸的那種,但是可能不適合你發現一個閃光點,然後非常自然地寫下去的那種小說。我覺得前者肯定難度要更高,但是後者也非常有意思。

    主力2:「發現一個閃光點,然後非常自然地寫下去」,這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寫大部分小說時的動機和狀態?

    張悅然:可以這麼說,當我寫小說的時候,我寫著寫著就會覺得人物飛起來了。我非常喜歡這種從主動到被動的狀態,比如你本來寫兩個人很相愛,但是後來你發現這兩個人根本不可能這麼相愛。這個時候你就只能服從故事的需要。我寫小說剛開始可能都沒有想過結尾,但是到中段的時候結尾就出來了。

    我偏好於一定要講故事,而不太喜歡那種非常炫技的東西。《吉諾的跳馬》是我覺得寫得比較順利的,好的故事讓你覺得寫下去是非常輕鬆的事情。而有的時候我的小說又不是由情節而是由情緒推動的。比如小白骨精的故事,其實它的內核和《海的女兒》實質上是一樣的,而《葵花》可能更加典型。但是它們特殊的背景和環境就會讓它們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宿水城的鬼事》來源於我從《山海經》上看來的一個故事,有一種類似續寫和擴寫的意思。你會發現以前的一些短促的故事有很多的閃光點,那種突然戳你一下的感覺。

    《小染》緣自一種色彩對我的啟發,那是我以前看到的一個MTV,有一個女孩兒手上有血,想要往嘴上抹那樣子,但是吸引我的不是這個動作,而是一種色彩。

    主力2:又談到這種追求極致的極端狀態,我注意到,你的小說里,差不多每個角色都會或多或少地有一些這方面的因素。你會不會覺得有一種重複的成份在裡面?

    張悅然:我對某些實物、某些情緒會有某種偏愛,這會讓我經常感到以前寫的東西不夠深。但是你知道,有時候一個小說你寫完了就很難推翻它,這個時候就只能選擇重新寫一個。舉個例子來說吧,在《吉諾的跳馬》里,我會覺得表現吉諾是非常重要的,你可以看到我的開頭有很多的描寫,花了很大力氣——我覺得這個特別重要,特別值得去寫。

    再比如說,《十愛》里有很多老男人和小女孩之間的故事,這樣的故事雖然主題是一樣的,但是也會有很多的變化,我們知道的就有《洛麗塔》,包括《恥》裡面也有這樣的故事因素。比如我要寫一個女孩對一個老男人的感情,那種始終無法控制的感覺,我想把它寫得足夠深刻——不管是足夠好還是足夠壞——第一次我覺得寫得不夠深刻的話我就會寫第二個,這其中可以有許多微妙的不同。

    很多人會擔心重複,我覺得不應該擔心重複。一個內核,如果故事發生的環境不同了,故事也會變得不同。

    主力2:你關於故事的觀點令人感到非常有趣,很多時候人們會有「好故事都被講完了」的沮喪。這樣的狀況是否意味著人們想像力的衰落?

    張悅然:虛構讓小說不同,你光強調故事要新穎就會是一個惡性循環,就會越來越離奇,脫離了人類原先的情感。說到情感,我覺得所有的情感都是兩個人之間的東西,你能夠把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寫好了,其他東西並不重要,但是你非要把它寫成三四五角的,其實沒有任何意義。人喜歡新奇的好玩的東西,但是過分地追求新奇只會讓故事走向越來越離奇。文學就像是你走在一條道路上,你關心的是道路兩邊的景色,能夠帶給你好的情緒。而現在則像是在走一個迷宮。前者她可能會在乎旁邊的小花,但是後者不會注意到那些。

    主力2:我們來看一些可能並不令人感到特別舒服的意見,比如有評論指出,雖然你認為自己的寫作是指向虛構的,但是從你的幾個小說看來,你只是將一些司空見慣的小說橋段重新加以組合而已,例子有《吉諾的跳馬》是青春叛逆小說加蘇童式先鋒小說的奇怪混合物。面對此類意見你自己的看法是怎麼樣的?

    張悅然:事實上,我不太了解這個評論人的確切意思。我認為事實上一個正常的小說根本不能拆成幾個零散的部分一一分析,然後再簡單地加起來。讀一個小說就像你在走一條幽密的地下通道,它最終能把你引向的地方,是他最想讓你領略的地方,可能嚇你一跳,也可能豁然開朗。在這一點上,青春叛逆小說可能比較輕淺,它可能是憂傷的,悽美的,但是它很難舉一反三,令你領略更深的東西。因為在這個範疇內,人物關係比較簡單,矛盾衝突不那麼激烈和繁多。因此,我需要把它擴展到更加開闊的空間裡。但也許有的人會說,你可以放棄這部分和青春密不可分的內容,完全是個不植根於現實的「虛構」。這裡,我想它和我的創作目的有關。在寫這篇小說之初,我首先想要表述的是一個尋常女孩她跨入成人世界的方式,這種方式是酷烈的,是充滿成人的布置和編排的。但是,由於我最關注的這個人物是青春期的少女,我的故事氛圍必須符合一個少女的生活環境。此外,我設定她為一個少女,是因為我希望提取她身上那種萌動的新鮮的「芽體」一般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其實並非她獨有,而是屬於很多乾淨善良的內心的。在小說中,少女捧出最乾淨的東西去交換。另一端的是陰謀、欺騙,可是也有血肉模糊的傷口。天真的與滄桑的,乾淨的與潰爛的,女孩內心世界的空靈清新與外部世界的混沌污濁,已毀壞的和將要被毀壞的,這些對比發生時,我們看到的其實可以是抽象的人性。此外,跳馬這個意象,其實是暗指長的飛躍過程。它的動作性很形象地再現了成長的「危險性」、「突兀和迅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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