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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1 作者: 張悅然
    「我學會不回頭。我只為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後悔,從不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而後悔。我知道,每一步的成功都需要代價,我們都一樣,我得到我想得到的,也失去我所不想失去的。比如朋友,或者愛情。」MAGGIEQ寫詩,這是她的一個秘密,她的一首詩叫《NOWAYOUT》,在詩里,她說:「在生命被證實虛幻之前,在古老的真實的季節,我告訴自己,我的想法都將消失,我的愛情都將破滅。別害怕,別孤獨,走吧,我將不再是我,生命從來也不可能輪迴。」這是我們陌生的一個MAGGIEQ,這一個MAGGIEQ,更使我們愛。20.為劉若英期待一場婚禮很熟悉劉若英。《少女小漁》里她硬是把嚴歌苓小說里的上海世故女子演出了無邪和清純。《人間四月天》更是穿一身奶奶壓箱底的老旗袍戳在那裡就是怨婦。聽了很多她的歌,因為她翻唱的多是我喜歡的日本組合KIRORO的原曲。所以很固執地在心裡給了她一個固執的形象,小家碧玉,眉眼剔透,目光靈動,不合時宜地古典,死腦筋,表情封閉且有過度保護自己的傾向。而且總是把她和台灣女作家張曼娟想到一起,她們的磁場接近。所以,難免張曼娟總是和愛情錯身,而劉若英則在許下30歲前嫁人的宏願之後還是沒把自己嫁出去。

    《徵婚啟事》是個看起來簡單其實不簡單的電影。劉若英在電影裡,重複地在同一間茶館的不同角落見不同的徵婚對象。場景不變,所以取景不同。情節不多,所以拍法花哨。故事結構簡潔,調子也很明朗。一樣米養百樣人,有拿出鞋子要她試的變態,有堅持自己是男人的同性戀,有皮條客,有推銷防狼商品的推銷員,有扮成瘸子的演員,有和母親一起來的神經病患者,有隻給觀眾後腦勺的配音演員,有找一夜情伴侶還理直氣壯的厚顏男子,有身後一群同學吃吃笑的高中生,有年過半百的小學老師,還有陪父親來徵婚的兒子,有剛出獄的男人……簡直是濃墨重彩的台北大都市的眾生相,合著白先勇的小說名字《台北人》(台北男人)。徵婚是誇張喜劇的,劉若英在電影中的生活卻很低調。她每天給一個人講電話留言匯報情況,隔些時間,和她的大學老師談心,像看心理醫生那樣。聽這些電話和談話,我們慢慢明白,她剛失戀,她愛上了一個有家的男人。徵婚這個極端的方式,是她自我治療的過程。她和剛出獄的男人發生了一夜情。然後,有一天,一直沒人接聽的電話接了起來,男人的妻子說,我丈夫來跟我談離婚的路上,飛機失事。

    整個故事是很清新的,不落俗套。一點小小的心思,一直潛伏在水底的心事,給了故事新鮮的血色。底牌儘管有點牽強,但很討好。整個電影熱熱鬧鬧的喜慶突然沖得冷下來,清淨下來,卻不至於自憐自傷。哀而不傷,是很好的境界。劉若英的演技是好的,自然並且自如。導演陳國富以為是新人,名字不熟,後來才知道是台灣新浪cháo的老鳥,也就不奇怪能拍出如此成熟的電影了。另外,在電影裡能看見很多熟面孔,比如金世傑、小畢等等。畢竟在單純靠對白的戲裡,得硬拼功力才行。

    電影的最後,劉若英演的女人故事已經結束,那個出獄的男人故事卻剛開始。他開始新的等待,新的情結,新的循環。

    在新的《澀女郎》里,劉若英再度飾演一個恨嫁女子。真難為她。我開始為她期待一場婚禮,小小的,在青糙地。她穿白紗裙,賓客的笑容都溫馨。21.如果高跟鞋變成戰靴終於不必再扮演怨婦,終於不必萎縮自己的高,終於不必在各類頒獎晚會上做那個台下鼓掌滿面幸福的人。看起來尼可·基德曼為全天下失婚女樹立了一個輝煌的榜樣:原來我也可以走這麼遠,飛這麼高。

    終於能穿高跟鞋。終於能穿別人的丈夫送的昂貴高跟鞋。

    我始終覺得尼可·基德曼僅僅是「差不多」女郎。她眉目清楚,但五官太過緊湊;她身材高挑,卻幾乎沒什麼看頭;她也有胸部,卻僅僅是個擺設;她穿著從不出錯,但不讓人回味;她無比賢惠,卻不肯生一子半女;她哭盡不甘弱女子淚,但當然不會為了無謂尊嚴損失巨大數目的美元。

    好萊塢情節劇重要濫俗橋段:弱勢人群站起來了,戰勝黑暗勢力,最終揚眉吐氣。前有《永不妥協》拖了三個孩子穿低胸洋裝打官司的大嘴鳳凰女,中有皮膚巧克力色婚姻不幸耳朵被丈夫打聾身殘志堅的藝術女青年哈里·貝利,後有走出離婚陰影不僅事業成功並且愛情得意的尼可從此笑傲江湖。

    她如此無辜純潔,可是誰記得她是著名的「五毒俱全」,她常年吸毒早已不是秘密,她的「紅蘇手」完全不配合她的白紗裙。

    她如此可憐:我曾一度完全崩潰,只知道蹲在地板上哭。

    她卻沒有停下一部一部片約。

    都說她演技大有長進,我卻覺得是從以前柔弱的神經分裂變成強悍的神經兮兮。

    她如是說:我還愛湯姆,我們曾真心相愛,我愛他到永遠。

    她的澳洲角鬥士同鄉要為她的美腿寫一首歌,她染指好萊塢新進的蜘蛛俠小生,她的玉手搭在曾經是著名五好丈夫的裘迪勞大腿上。

    黑寡婦一夜變做花蝴蝶。

    「尼可成功記」簡直是一劑十全大補丸,家庭婦女看見解氣,丈夫們有機會表忠心,肥皂劇看見知音,名利場嗅到香氣,女權主義者注入強心劑,道德家看見正義,小說家看見西班牙狐狸精,感情泛濫者找到渠道憐憫,媒體在一起一落之間找到多少話題,多少報紙被賣出去,八卦節目收視率豈用多提。

    結婚造就了尼可,她出名。離婚成就了尼可,她著名。

    我記起著名的《傾城之戀》,白流蘇成就非凡的離婚,煽動家中的婦女革命。起碼現在預料,大有希望可接過尼可的槍,以尼可做她的好榜樣的是有個全世界最英俊丈夫的安妮斯頓。

    當然,十年,對誰來說都不是個短暫的年限。韶華易逝,紅顏彈指老。尼可的皮膚上的小斑點禁不住近看。她的皮肉鬆弛了,笑容疲憊了,穿緊身內衣的鏡頭最好還是要打柔光了。不知道私下花多少時間砸多少銀子在保養、維持和護理上。誰也無法輕易將自己生命中的十年隨意抹去。心尤其不能。

    至少阿湯哥再也不要這一套——牙套和戒指。而在這方面,尼可似乎與他可喜地保持了相同的默契。

    銀幕夫妻的可悲在於哪怕自己想不復記憶,但旁人要不斷給你提醒。有人心心念念告訴你,某年某月某日,在拍片現場擦出火花,又驚喜求婚,說她是我上天的禮物,每天早上我都感謝上帝。並且還有情深款款的擁吻照片作證。最後,在好萊塢銀色夫妻婚姻歷史博物館裡的數不盡的殘骸上又添一具白骨。標本在源源不斷補充中。

    我不想仇視成功的女同胞。只是我不慣看隱私被利用,同情被哄抬,美麗被誇張,悲慘被偉大。尼可從《緊閉雙眼》到《紅磨坊》,從《小島驚魂》到《時時刻刻》里的表現,離一個偉大的女演員的標準還相距甚遠。不能否認她的盡力和用功,求好心切不等於遊刃有餘。演戲不是抬泥,一句刻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一個假鼻子不是了不起的犧牲,起碼不能與學習波蘭語,練八個月小提琴,以及先胖再減40磅相提並論。這樣一說,《人猿星球》里的母猩猩比她還委屈。

    或許原因簡單。好萊塢需要一個新的面孔,自由女神尋求新的美國美人做她的凡間肉身。美國色拉不介意她血統純不純,只要不太愚蠢。她需要冰淇淋的舌頭,雪茄菸的骨頭。她需要不幸的身世,堅強的意志,昂貴的身價。她需要神情凜凜,妖嬈身軀。她讓玫瑰花開在肚臍,但滑不留手,你無法拾取。她就像巨大的史前之王,有力量,但需要翅膀。22.腳腳早時候女人的腳是一個秘密,自幼便收縮到體積甚小色彩惑人的布里,直到老死,還是私隱的,還是未見天日也不可見人的。尤其小姐的腳,小姐小腳,越小姐越小腳,自然從不見地里插秧種稻的女人家有裹著腳布的。於是秘密被纏繞著,卻也被泄露著。

    不知道多少年之後,約摸是打扮上的變革歷經了頭、腰、褲腿,終於抵達了腳。腳平反了,就像所有被束縛過許多世紀的部位,因為這個時代的女人們自由的追求而自由。

    在這種涉及到一切細節的「自由」中,腳上的美不同於身體的美,甚至不同於雙腿的美。腳上的美是性感的,正如被讚美著的。因為腳踝溫和的突兀和腳趾輕柔的伸展,也因為腳背上似有若無的青色筋脈和趾甲上永遠出人意料的顏色。腳上的美是動感的,它的提放張弛影響了身體其他部位對於移動的承接,才有了旁觀者對於一個僅僅在走路的女郎無盡的想入非非。

    其實腳不過是由一塊梯形的肉骨和五根怪胎般冒出來的肉趾構成,有人肥些,有人瘦些,有人香些,有人臭些。卻好在有了那些性感動感,使得腳不至於只剩下「腳癬一次淨」之類的名詞作為google的搜索結果。於是腳可以是昂貴的,可以是充滿誘惑力的,還可以是高高在上的。

    她可能小心翼翼刮去了腳跟的繭;可能做了腳膜抹了腳霜;可能通過一系列按摩減輕腳的疼痛。而以上或者大於以上的繁瑣而細緻的步驟,只是為了配合一雙她心儀已久的鞋。她會穿上那鞋,踏著貓步,優雅自若地看著豎在地上的鏡子中自己的腳和腳下的鞋。那鞋,多半只有一片薄底和兩條細帶,猶如編扎了一半的長征糙鞋。又多半向著前方仰起頭,尖得仿佛被施過惡咒的巫婆鞋。然後走去帳台付款的時候,她也保持著展示與驕傲的姿態。

    如今,女人的東西已經太容易變遷,正如不再有人在乎一雙赤裸裸的腳會透露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代表面孔,不代表身份,至多只包括了一對腳的尺寸和兩隻鞋打過折的價格。

    至於女人,變遷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權利。女人把變遷作為了城市的代表,似乎沒有了變遷,便是不可原諒的落後,便是對開放與發展的褻瀆。於是她們努力變遷著,像對待一份長遠的計劃進行每天適量的規劃和實施。而那變遷本身,也因為其內容的速度太快和太叫人始料不及的創造丟失了屬性,反而毫無定義地被牽制著。甚至已經不如一個「腳」字來得豐富和值得琢磨。

    可惜我始終無法對所謂美腳作出準確的解釋,那可能是因為我長了一雙無論以何種角度何種審美觀看都不可能用「美」字形容的腳,它擁有著過去某個年代風行了數年的豐腴和始終不存在於外表的變遷。所以我的腳也像百年前的秘密,仍然躲藏在一塊棉布或者一塊牛皮里,並且它依照美麗與智慧不可並存的至理名言,不斷行走著,不斷自欺欺人地智慧著。但那並不代表我不渴望換取一雙更加纖細潔白更加小巧玲瓏的腳,只是迄今大概還沒有一種物質上抑或情感上的價值令我產生像灰姑娘的兩位姐姐那樣把大腳切割成玉足的念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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