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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1 作者: 張悅然
12.解語芹
船在城市的碼頭停住。船長夫人不肯上岸。所有人都走了,船空了。她開始和那棵芹菜說話。她有一句沒一句,芹菜總是不出聲。說久了,就好像在和養大芹菜的那塊巴掌大的泥土說話,就好像在和把泥土背上船的農夫說話,在對農夫面前的露天銀幕說話,在對放映機旁吸菸的老船長說話。船長那麼老,老得每次呼吸都叫人擔憂。老得你分不出他昏花的雙眼是睜著呢還是閉著。老得咆哮起來竟像睡著一樣寂靜無聲。老得吃掉一小塊餅乾就要花一個早上。他老得都忘了使用一生的信仰和語言。他是快要死的人了。黃土已經埋住他一半的鼻孔。海水已經淹沒他的額頭。他要做的,只是稍稍轉一下臉,讓世界再看一眼他的模樣。這樣的作別只因太久的逗留。同時也為向另一個對他期待已久的世界的進發做一個儀式上的準備。他已經是半個死人了,不,是多半個。不,他根本就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死人了。只是還殘留著最後一絲可憐的餘溫。他們為什麼會看上他身上這絲微弱的餘溫呢?那些島上的原著居民,那些偽海盜,那些生手,他們怎麼會接受一個已經躺在死神懷裡通體冰涼的死人呢?他們為什麼不把他留給我?他們寧肯勞民傷財地為他送終,也不願讓我把葬禮簡化成一個吻。吻也老了。幾十年來它在我嘴邊也像個生命一樣經歷了它的幼年少年和青年,現在它也只剩一口氣了。早就準備把它交給他。準備很久了。遇著他的每一面就開始準備了,嫁給他的那一夜就開始準備了,這個如今奄奄一息的臨終之吻。它耗盡了我全部的氣力,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這就把它給你。夫人一頭栽倒在芹菜上。不再醒來。
13.鞋匠碼頭
城市不過是一塊漂浮在海面的大一點的陸地,碼頭則是這塊陸地最偏遠的一角。這一角遠離城市,卻又不屬於鄉村,更無法插入海里。它什麼都不是,它只是一些貨物和遊客的中轉站,它只能是個叫做碼頭的東西。
行動不便的鞋匠年復一年地坐在碼頭上。他是碼頭上活的時間最長呼吸海風最多的人,所以他的血比誰都咸。裝卸工都說他的腿改變了他的全部,局部改變了整體。他恨那雙腿恨得咬牙切齒,夜不能寐,恨得從來不在腿之外的任何一樣事物上浪費他的一絲恨意。裝卸工健壯的黑腿刺激著他,他卻只能接受這種挑釁般的走來走去。鞋匠是個無助的可憐蟲,他一生都在和自己那雙不爭氣的腿鬥爭著,和解著,哀嘆著,自憐著。興許是因為腿的缺席,他的手靈巧無比。其他同行需要半小時修好的鞋,他只需十分鐘。他的全部世界可以說都是通過他這雙手展開的。他每天都能賺到一些錢,除了吃飯,還能攢一些錢。幾十年的碼頭歲月就這樣攢過來了。一天裝卸工發現鞋匠的身後多了張床,床上多了頂蚊帳。又一天,他們發現蚊帳旁添了新的床頭櫃,床頭櫃對面呢,又擺了電視機。裝卸工呵呵笑著。鞋匠只是低頭修一雙破鞋。一切都是露天的,除了他頭頂的傘。雨會把床單淋濕,會讓電視短路,於是三五天工夫,四堵嶄新的牆就把鞋匠圍在了裡面。屋頂很簡單,用的都是普通的瓦,但鞋匠知足了。現在人們來修鞋,只需把鞋放在他觸手可及的窗台上。如果有興趣,他們還可以進鞋匠的房間小坐一會兒,喝杯茶什麼的。鞋匠一動不動就住進了自己的新房。這讓裝卸工很意外。不過,這算什麼?這算得了什麼?看著吧,不用多久,就會有個年輕女人在他屋裡忙前忙後……
14.海的女兒
碼頭永遠都是藍色的碼頭。藍色的海水,藍色的天光,還有凝視這一切的藍色眼珠。藍眼珠是個秘密。從沒有人看過這對傳聞中的眼珠。它們的主人,一位年輕的女作曲家,一到海邊散步,都會把眼睛蒙上。她有很多條做工精美的遮眼布。它們花了她很多錢。她覺得很值。它們可是帶領她到達完美聲響世界的工具啊,她依賴它們就像兒時依賴母親的雙臂。不是什麼東西都需要用眼睛看的。她蒙著眼睛一個人在海邊走來走去,剔除了影像的干擾,她和海浪的聲響變得親近。浪聲一會兒將她整個人吞沒,一會兒又把她吐出來,一會兒直竄進她的五臟六腑,一會兒又緩緩地從她手背上、指尖上退去。她在寫一支關於海浪的曲子麼?還是剛剛失戀?路過的人都用自己的經驗猜測她。她那麼喜歡黑暗,喜歡海浪在黑暗中的澎湃。她在夜裡一定如饑似渴。焦灼的女人令人心顫。她把房間裡的夜晚虛設到了海邊。她是在和海浪作情人般的溫存,還是曾在另一個海邊遺失了生命中的最愛?人們猜啊猜啊。一個古怪的女人迷戀海浪的聲音,就像一個古怪的男人迷戀女人小便的聲音一樣。也許她想到了海的女兒呢,淡藍色頭髮,深藍色眼睛,雪白的皮膚,常年泡在水中越泡越白,越泡越白。說不準她想生一個海的女兒呢。也許。不然為何終日在海邊徘徊,什麼都不願看?她獨身多年,像守財奴一樣守著自己的身體和身體裡的寶物,從不願把它交給任何人。如今,她徘徊在海邊就像夜夜沉迷在自己虛構的情愛之中。現在她迷戀海的浪聲,下個月或許就會陶醉於海的顏色和氣味,不用多久她就會定製一艘小船,投身它的藍色懷抱。接著,她將被漁夫打撈上來,處女樣的皮肉一戳即破,淡藍色的長髮手一碰就連同頭皮一起脫落。她在海的懷抱沉溺太久,太久了。她把自己的皮肉和骨骼交給它,把呼吸交給它。她什麼都不要,她只是一直給。直到漁夫把她撈起,埋進深深的泥土。
15.回憶分棧
我們迷失了,崩潰了,找不到自己。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謎團中。沒有人知道謎底。根本不存在謎底。就是死亡,也揭示不了什麼。到了棉花地,就離市區不遠了。途中有一家客棧。幾個像我一樣的外地人在裡面張羅著。他們自己釀酒,自己種菸葉,自己烤菸捲菸吸。人們看我總是單純,這家客棧也是。生病的主人破例出來迎我。說客棧歡迎簡單的客人。他取出這一季的煙糙,示意我學他用菸葉卷著吸。我突然很想和他聊聊回憶。我過久地生活在回憶里,現實於我一如海市蜃樓。我未能投身現實的內部,總是繞著它的輪廓兜圈子。我的翅膀就是回憶。日夜瘋長的不眠不休的翅膀啊,我就是依靠著它才走到今天。它像一個巨大的養料庫,像土地供養農夫一樣供養著我,它已融入我澎湃的血液,轟鳴的心臟。我想借著這捲菸糙向客棧主人傾吐我的昏茫,我長久以來的不堪。可一開口,他就揮揮手將我打斷,他說你太虛弱了。你可以在這裡住幾天。不過我最近忙於張羅我的分棧,會忙一些。他帶我參觀他的分棧。我們在客棧後面走了一下午,也沒有走到盡頭。他的客棧一間接著一間,內部裝修和室外布置都完全相同,牙籤放在餐廳什麼位置,什麼牌子的牙籤,裝飾用的工藝火柴擺在臥室的哪個窗台,窗台的什麼位置,左邊還是右邊,左(右)邊的幾公分處,都精確到最小單位。遠遠望去,客棧主人的分棧儼然是個整齊的村落。他悄悄告訴我,他要把所有分棧都隱藏起來,用迷離的樹木和人造的濃霧。他說,讓每位客人都找不到自己的房間,讓他們在分棧里迷路,幾十年地在裡面徘徊,直到把所有的錢都交了房租。我覺得客棧主人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陰氣森森的人。他把臉湊到我跟前,用一嘴腐肉的酸臭又小聲說,帶你參觀我從未向人展示的分棧,是因為你的虛弱。你的體內流淌著陳舊的回憶之血,很快你就會把這些忘掉。因為你註定要在以後的某天無意間走進這些分棧的其中一間,然後付數十年的回憶給我,以替代你的房租。
16.乞丐酒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離開了那家客棧。不知為什麼,客棧主人明明待我很好,我卻覺得詭異。我只記得坐著吸了他一捲菸糙,別的都沒什麼印象。因為要在天黑之前進入城市,臨走時他還牽只溫順的野狼給我。他說別看它才三個月,跑得卻飛快。我擔心它的細腿,它能承受我的體重麼,會折斷的。主人給野狼使個眼色,小東西就聽話地伏下了。他把我拉上去,打個口哨,我就像支箭一樣向遠處的城市she去。一路上,聽到的只是忽大忽小的風聲,看到的都是變形的景物,速度太快了,快得我很快就打起了瞌睡。醒來時已經在市中心的台階上,太陽像個大圖釘從樓頂緩緩墜下,叮的一聲,城市的夜燈全部亮起。
城市總被圖章一樣的廣場這裡蓋一下,那裡蓋一下,仿佛被什麼東西許諾著。城市總被連接這些廣場的傷口樣的街道劃拉著,這裡劃一道,那裡劃一道,密密麻麻地呻吟著,舒坦著。它是個血跡斑斑的蜜粽。是個身上布滿繩索根根繩索都勒進肉里的叫春女。城市有它的規則,尖酸的,溫和的。我從一個小鎮上來,從遠處的海那邊來,一路上走失了其他同伴。鐵匠,琴師,船長,幾個駝隊的人。我隻身坐在這城市的廣場,一個妖美的乞丐走過來,向我伸只粉嫩的手。它是在展示她高貴的掌紋呢,還是僅僅在乞討?這讓人迷惑。我把所有的錢都給她,她裝進口袋,卻吐我一口,說一杯酒錢都不夠。她那隻手到底是向我炫耀一條高貴的生命線,還是真的在乞討,讓人迷惑。下午睡了會兒,世界很清晰,很結實。一個醉醺醺的酒鬼向我推薦他剛走出的酒吧。他扯著我要返回去。他說喝醉的人要再進去,必須有清醒的人陪伴。我很清醒,但我不喜歡被人拉扯,更反感他不時腿一軟向我身上撲那麼一下,像是感激涕零要下跪似的。在酒吧里,他向我介紹他的酒鬼朋友。介紹得陰差陽錯。他也把我介紹給他們。說他險些扯破我衣服,方弄到我這張門票。酒鬼們呵呵笑著,說那可要多喝幾杯,浪費了划不來。整個晚上我只喝了小半杯。我不知道該不該喝。不知道該不該時,我從來都不該。但有時,比如這個晚上,我也會該那麼一點點。我以為自己是個放縱的人,原來最不放縱。一晚上我都在想放縱的事。天蒙蒙亮時,我主動和每一位呼呼大睡的人握手,然後離開。
17.先生,買朵花吧
先生,買朵花吧,你看這黎明時分多美,藍絲絨般的天光常讓人誤認為是書中的童話世界。街上除了清潔工,就是一些上完夜班匆匆返家的人。你為什麼一個人走路?是不是剛和你的女友溫存一晚,從她那裡出來?如果是那樣,先生,買朵花為她留著吧,這些都是我剛從地里采來的,你看花瓣上的夜露都還未消。很多獨自走路的男子都喜歡買這種花瓣帶露的,也許是他們不由得想到了心上人粉腮上的淚珠,想到她們哭的模樣。先生你為什麼對帶露花瓣無動於衷?你只是呆呆地盯著翠綠的花精和剪刀剪出的切面,你的表情讓人費解。你若不是不曾戀愛就是心如死灰。愛情是美妙的東西,女人是奇異的事物,你不要恐懼也不要灰心,買一朵花心情可能就會好一點。你不會是要買一枝花精吧?你總是盯著它們看。我還從沒賣過花精給人家。我不知道怎麼定價。你知道每一朵花從發芽到盛開,它都是獨一無二的,花精也一樣。一朵花從來都只靠一枝花精一點一點地托舉起來。一被托舉到某個高度,它就盛開。有人告訴我,每朵花都為它的精而開,我一直都無法接受,可你總盯著這些花精,你的目光給我啟示。花精應該有它單獨的市場和不菲的價格,不該總生活在花的陰影之下。先生,買朵花吧,趁我在給花精單獨定價之前,你就買一朵吧,你只需付一朵花的錢,卻能得到一朵花和一枝翠綠花精,你看天都大亮了,再不出手我就去別處了。我可不願為賣出一枝花精耽誤一天的生意。哦,你到底在看什麼?這麼長時間你好像看的並不是花精,天吶你別告訴我你一直死盯著的僅僅是那些花精被剪斷時呈現出的切面。為什麼要看它啊。它只會讓你想到碧綠的汁液,鋒利的刀刃,還有拍照一樣的咔嚓咔嚓聲,先生你真是個怪人,你因為這些花精的切面久久地在我面前站著不走,你就像個在糖果店門口移步不前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