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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1 作者: 張悅然
    6.獨眼刺客,妾

    這一幕還是被獨眼刺客和他的妾看到了。刺客在木偶劇場的黑暗中摩挲著腰間的短刀,反覆地抽出來又插回去,像要手刃什麼人。他花枝招展的妾,是個布匹商的小女兒。一晚上她都輕輕拉著他的無名指,任由刺客夫君將其餘四指拿去把玩他的短刀。但刺客的動作使得她也相應地動作著。倆人在黑暗中似乎節奏一致地跳著一根皮筋,直到一顆淚珠從他眼皮滾出。聰明的妾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把臉貼在刺客不再動作的胳膊上,小聲說,白雪公主不過是個木偶,哪有人願意戀一個木偶戀好多年?刺客不出聲。她又說,你啊,真是殺人殺糊塗了。我早料到你的公主會有這一天,藏身幕後,不再登台表演,虐待狂似的吊著你們這些人稱白雪公主迷的傻瓜的胃口。她有什麼好啊,不過就是白一些嘛。妾酸酸地抱怨著。想當初我們來這裡看第一場木偶戲,都快十年了吧,那天我第一次發現你會直著眼睛看一個女人。我以為你那天鬼附身,過幾天就會好,可後來你場場必到,有戲必看。到手的生意很多都丟掉了。每次來你都像以前赴我的約一樣將自己精心修飾,像個初戀的男孩一樣熱烈地投入劇場的黑暗,投身那個木偶公主情人般的注視。你從不考慮我的感受,也許吧,我悲哀的愛僅僅是把你引向她。要知道她僅僅是個木偶啊。你卻不顧及這些。每次回去你都失眠,直到天亮才昏昏睡去,失眠的夜晚你就像咆哮的大海,反覆無常,像喪偶的猛獸,六神無主。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她不再是木偶公主,而成為一個和我們一樣有七情六慾有感情有煩惱的女人了。什麼都挽回不了。不是麼,她現在取代了木偶藝人的位置,操縱著藝人的表演,你愛的那個木偶女人不存在了。刺客怔在位子上。演出快要結束了。他放開短刀,把妾的手握住,她的手真小,他剛好可以嚴嚴實實地包住。妾嘆口氣說以後還是多接幾樁生意的好,那樣你就不會這樣容易迷失了。

    獨眼刺客不知名的妾是一位了不起的眼罩藝術家。她從未見過丈夫那隻壞眼,它被她fèng制的眼罩遮蔽著。她從不起看一看它的念頭。她為夫君設計並fèng制了大量眼罩。每隻眼罩都對應刺客不同的心情。愉快的是紫羅蘭,狂喜的是大紅綢,傷感的是月光銀,狂怒的當然是黑紫色,它蠻橫地帶出一絲遙遙的海盜氣息。這些眼罩所用材料各不相同,顏色款式豐富得令人吃驚。如果同時在床上地板上庭院裡擺開,那將是一場豐盛的視覺盛宴。刺客有多少種心情,他的妾就為他fèng制多少種眼罩,她不斷地發現著分析著他的心情,一旦確定下來,就爭分奪秒地趕製眼罩,所以刺客的眼罩像他的收入一樣不斷地增加著,卻毫無規律可循。她從沒看過他的壞眼,她從不起看一看它的念頭。壞眼會讓她直覺到世界毀滅人類消亡之類的圖景。她為他換眼罩前自己都先戴上眼罩(她也為自己fèng制了許多女性氣息十足的眼罩),然後在他臉上一點一點摸,摸到嘴就給那嘴一個吻,摸到鼻尖就給鼻尖一個吻。第三個吻是換好眼罩後送給那隻壞眼的。這個吻熱烈而悠長,悠長得刺客都起疑心:她會不會是藉助這個吻在思考人生?很奇怪,每一個壞眼之吻都會撩起她幽幽的情慾。

    7.水手和少女

    水手從刺客家門口經過時不知道刺客在做愛。他只是聽說有位外地來的獨眼人和他的妾住在這裡。他不知道這獨眼是不是自己家鄉的那一位。他要敲門,卻又走開了。他突然不想知道。一上岸,他情緒就波動得厲害。是家鄉的那位刺客又怎樣?她還不是一樣地跟著他?她怎麼會跟自己去下海呢?她說過,她生來怕水,算是推託之辭吧。要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同在海上顛簸一輩子,自己想想都於心不忍。更何況她。有些決定是註定的。決定往往尋找需要它的人。水手不明白為什麼大海選擇了他。就像刺客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女人愛的,其實僅僅是他那隻壞眼。那女人就什麼都明白麼?不,她同樣被蒙蔽著。比如此刻,投身雲雨的她怎麼會知道少女時代的痴心少年正徘徊於當下的門口。人都被蒙蔽著,都鬼使神差地過著既定的生活。我們陶醉於它的蒙蔽。水手再也不想靠岸了。陸地和陸地上的城市以及關於城市裡的情愛記憶讓他厭倦。他匆匆買了蔬菜和果子,頭也不回地上了船。船開了。海風越來越大,背後那塊陸地上已經面目全非的女孩消失很久,他都沒有回頭望一眼。有些人註定帶著無法消除的記憶在海面漂泊一生,註定被他心臟最柔弱的部分夢魘般地折磨著。直到它不再跳動為止。

    8.僧人,說書人

    僧人是在一個陰天從附近的一艘船跳上這艘船的。他身手不錯,腳尖著地時,身上的僧袍還獵獵作響。他說他搭的那艘船出海時多載了一個人。而這艘又剛好空出一個人的重量。兩位船長一商量,決定把他轉過來。圍攏來的水手要他唱一段佛經聽,他說雖說誦經不該用於表演,他仍樂意獻醜。很快他就用聲音把船變成了一座漂浮於海面的寺廟。一個小時過去,很多水手聽得昏昏欲睡,他們東搖西擺地離開了。最後剩下一個人。這人說,前不久在岸上碰到一個女人,她嫁給了一個用刀的獨眼,她一直都是他的最愛,可這次出海後,就不是了。僧人說有果必有因。水手說昨晚做夢夢見她病了。血流了一地。骨頭露在空氣里。她努力做出嫵媚的模樣,用懷抱召喚一艘船。

    僧人不喜歡聽水手嘮叨的兒女情長。他扭過臉去找船上的說書人。說書人坐在鍋爐旁的煤堆上正聲情並茂地給自己說「蘇三起解」的故事。鍋爐工都睡著了。爐里的火燒得正旺。他或許是在練習說書。僧人猜想。自己先在煤堆上講熟練了,再去公眾場合滔滔不絕。他向說書人投擲一塊炭,可那人正講到興頭兒上,並沒發現。再投一塊更大的,幾乎有拳頭大,它幾乎就要擊中他的腰了。他仍沒發覺。僧人這回放心了。他盤腿在另一座煤堆坐下,開始了無所顧忌的誦經。這一天對僧人來說幾近完美,除了水手那段淒淒哀哀的嘮叨。幾近完美。

    9.這個農夫愛雜糙

    早晨,農夫睡醒後打開他那數目繁多的行李箱。箱裡裝滿了新鮮的泥土。他用這些泥土在船尾開闢了一小塊菜地,種上白菜土豆茄子和黃瓜。他用自己省下來的淡水澆灌它們,用自己吃飯用的碗筷為它們翻土。原來還準備借廚房一把剪刀用來除糙,沒想到白菜開始卷心,土豆開始被一些小鬼挖去燒了吃,黃瓜到了不摘就會長老的地步,菜地里還是一根雜糙也沒有。農夫無法接受沒有雜糙的菜地。他摘了些黃瓜去找花匠。他用黃瓜換得一些花籽。接過花籽時他還不停地確認:「這花肯定只長葉子不開花吧?」「不是不開花,如果你只想看到它的葉子不想看到它的花,一年期滿你就得把它除掉。」花匠更正著,還提出建議。農夫回去後又在剛清空的菜地種上那幾樣蔬菜,並在菜籽的空隙點入花籽。幾番風雨後,轉眼到了除糙季節。農夫美滋滋地借來廚房的剪刀,像享受一桌盛宴似的,一下一下剪著貌似雜糙的花精。花匠見了大為不解。他看到平時純樸善良的農夫此刻像個魔鬼纏身的人。或者說,他已經變成了魔鬼。剪刀每次觸到嫩綠的花精,他臉上都會露出嗜血的猙獰。每從地上撿起一根絞斷的花精,他都像吸血鬼似的口水直流。最後他把絞下的精都小心地裝進木箱。他會不會把它們鋪在床上用來入睡?花匠想,這個農夫有問題。

    10.沙漠旅行團

    沙漠旅行團一行六人是在出海前一天踏上這艘船的。六人都是駝隊隊長。他們選出一名曾夢見過大海的隊長做旅行團團長。團長負責調解團里的人際關係。駝隊隊長們的脾氣都很暴躁,難免發生衝突。這六人放下駝隊的生意進行海上旅行除了好奇,再就是增強自己的隊長魅力,使沙漠中的手下都甘心服從於自己。手下們沒有機會走出沙漠,他們在沙漠中出生娶親繁衍死亡,腦海中畢生揮之不去的意象就是大海,一個水的集中地,一個比沙漠大得多的水的存在。他們都渴望夢到海,但有這方面天分的人少之又少,如果真有哪個話不多的人說自己夢到了海,半個沙漠的人都會向他聚攏。那人開始滔滔不絕地描繪夢中景象,說海的藍,海的遼闊,仿佛他生來就是一個健談的人,多年的沉默只為這一天:夢到海並說出它。六位隊長真看到了海。他們激動得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滿地打滾,用一種自我作賤的方式發泄著內心的亢奮,多年來對傳說中的海的膜拜。待到上船時,六個人都退縮了。他們不相信,眼前這艘在大海面前一粒塵埃都不如的龐然大物會將自己安全送回岸上。船行駛了一天一夜,還是沒人肯走出船艙。直至船長的露天電影開始放映。

    11.船長的露天電影

    從出發到現在,船一直行駛平穩,既沒碰上大的風浪,也沒有海盜騷擾。船長說決定為大家放映一場露天電影,四個船員馬上就把一張銀幕的四角系上四個方向的桅杆,同時,副船長也把放映機搬上了甲板。船長開始放自己拍攝的一部鄉村電影。他年輕時一心想做導演,後來卻當了一名放映員。但他很快就意識到,放映只是一個導火索,一個把他的注意力從拍攝引開的導火索。他不知道它會把他今後的步伐導向哪裡。但肯定會遭遇一聲巨響,一次引爆。在小縣城惟一一家骯髒破舊的電影院的黑暗中沙沙作響的放映機後面,他這樣感知著,思索著,久久地被一個未知的神秘吸引。後來,《迷路的水手》一片的放映,粉碎了他當下的全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他順利通過體檢並登船遠行。又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他晉升為船長。現在,他要在藍色月光下,為全體船員和乘客放映一場露天電影。以前的膠片太便宜,很多畫面都模糊了,這些模糊的影像炮彈一樣從放映機里發she出去,在對面的大銀幕上停那麼一下,立即就以一顆炮彈應有的速度向海那邊的地平線衝去。它們對準的目標,顫顫巍巍的老船長已經不想知道了。

    船上的露天電影縮短了乘客們的旅途。就船長那幾部片子,翻來覆去地放,放到讓人無法忍受時,有人開始在船上拍電影。於是大家又在銀幕上看到農夫和他的菜園,僧人和說書人的交往,以及駝隊隊長們醉酒後的連篇粗話,萬千醜態。攝像不斷地切換著畫面,剪輯著情節。同一部電影他都剪好幾個版本,每個版本對話和故事都有出入,他用玩拼貼遊戲的辦法打發著大家的眼睛和夜晚。即使這樣,船靠岸的時候他仍拍了不少片子。大家對他的攝像和導演天分大為讚賞。這使他決定上岸後繼續拍攝。船在最後一個小島停泊。他們卻被島上的居民包圍了。短短半年時間,島上的居民已全部淪為海盜。整座島被海盜接管了。這些土著海盜都不習水性,更沒有駕船出海劫掠的打算。他們只是守著原先的島,一面揮霍掠來的財物,一面等待下一艘船到來。島在他們眼裡,儼然成了一張極富粘性的蛛網,什麼都不做,財寶就會源源不斷地被粘住,粘進自己的口袋。船長意識到自己已經時日不多,就答應了對方留在島上做一名海盜小頭領的條件,以便讓船按時離開。船被洗劫一空後繼續剩下的路程,年邁的船長和他的骨灰則永遠地留在了海盜窩。所有的船員都慟哭,所有的乘客都落淚,惟有船長夫人靜靜地坐在農夫的菜園裡,對一棵芹菜說,他早該去那兒了。我19歲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想做一名海盜,可誰知做了船長,原來一切都早有安排,一如被人控制的夢境。那棵芹菜很傷感,還有點暈,它輕輕叫了一聲。船長夫人把它拔出來,插進臥室的花瓶,並為它起名作解語芹。她每天都在對它說話。它有時會啊一聲,帶著莫明的傷感,和一點點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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