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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1 作者: 張悅然
米克回到家,收起一路上的鬆弛和得意,若無其事地進了門。如今他已經宰掉了阿凡提的羊,這是個警告,如果他再不收斂,他不在乎多宰一個人,這未必會比宰一隻羊困難多少。但米克還是有煩惱的,新婚幾天來拉拉姆都害怕同房,米克的手指才觸到她的頭髮,她就渾身顫抖,所以米克實際上都躺在地上過夜。這是個麻煩,洞房時新娘不配合是有違傳統的,據說強行實施又會影響生育。可鎮子上的新娘竟多半都遇到了這個問題,因此阿凡提才常常被請到新娘家裡說教,這是他的專長,也是他職業的一部分,沒有人知道他的方法,但他確實總能成功。衝動和興奮過後,米克更加頭痛:阿凡提一定還沒有對拉拉姆死心,向他求助相當於引狼入室,但倘若得不到他的幫助,自己似乎也無法得到拉拉姆,這可真是個不小的矛盾。
幾分鐘前米克還在為想像中阿凡提的反應感到歡愉:阿凡提見到屠殺後的羊羔場時一度失去理智,他捶著胸口喊:那個殺手!他宰掉了阿凡提的羊,從此阿凡提再不能夠躺在新鮮的羊毛里喝新鮮的羊奶,這就好像剝奪了阿凡提的全部生活。你這個不可饒恕的兇手!但現在米克不得不重新衡量自己幹過的事兒的代價,或許還有補救也很難說。事實上阿凡提一回到羊羔場自然知道這個殺手是誰,能夠在一天甚至更短的時間內宰掉那麼多羊的,也就只有那個以此為生的米克了。
阿凡提是黃昏後回家的,大頭請他吃了一整天的玉米和大麥。到了夜稍深些時,正修剪樹枝的大頭看到阿凡提又回到了森林,扛著裝有18隻奶缸的麻袋,牽著大頭送的驢子。當時阿凡提已經筋疲力盡,但是他仍然不能平靜地休息和大口喘氣,因為他正在辱罵米克,根本沒有什麼能叫他停止下來,直到他看見從路面朝著自己的方向走進森林的米克。
您好啊,親愛的米克先生。喔,您的刀呢?您那把宰過無數羊羔、把它們的肚皮剖開了以滿足您殺戮的欲望的刀呢?您把它丟哪兒了?您一定忘在了家裡是麼?——喔不,當然不會,你需要那把刀,因為您隨時隨地都需要使用它,這是您的工作,您惟一的樂趣,您活著就是為了不停地宰殺那些可憐的小生命。即便我們鎮子根本不需要那麼多屍體,即便您知道結果是屍體腐爛和發臭,你還是要打開它們,讓鮮血淋漓的內臟暴露在空氣下,吸引最骯髒的蒼蠅和臭蟲。您為此感到驕傲,每一個令人作嘔的場景都是您的傑作。
我決不會道歉!您要知道,阿凡提先生,您毀掉了我的婚禮,您當眾調戲我的新娘,而對此您毫不羞愧,我有理由要您為自己的行為付出相應的代價。至於現在,我來到這裡找您是為了——我當然不會為了向您道歉——我是為了請您——是的,請您上我家去,在我的監督下——我和我的刀的監督下,幫助屬於我的新娘拉拉姆克服恐懼。她和所有的姑娘一樣,對洞房充滿了恐懼感。如果您能做到——我是說,在我的監督下做到,那麼我可以補償您那些並沒有什麼用途的羊羔,甚至額外贈送給您一些財產,就當是獎賞吧,如果您能幫助我的小拉拉姆的話。
阿凡提答應考慮,待米克一離開,一臉的沉重立刻變成了無比的得意。
大頭我的蠢貨朋友,多麼容易啊!當我對於蠢貨米克宰了那些正需要被身首分割的羊羔興奮不已時,他竟然親自上門請求我的幫助。瞧瞧,和我預料中的一模一樣,他替我解決了那些羊。雖然我還是得做一些他沒有幹完整的活,但那不困難,我只需要把小羊們脖子下的一些肉扯開,我的金牌就能輕易取出來了。你知道那些羊實在很麻煩,我真後悔把金牌焊在它們身上。自從上個月一隻羊的失蹤使我失去一塊金牌之後,我就傷心到今天。現在好了,我不必再不斷擠它們的奶直到它們累死,不必為了割開他們的喉嚨花上整晚累壞自己,這一切那個蠢貨都做得既快又好。當然,我要感謝你我的朋友,儘管我的成功與你關係不大,你只是按照我的吩咐在對話中提了提我的羊羔,但你畢竟也付出了,所以我會記得替你裝修一下房子,比如你的牆,可以刷上些紅色,在我的羊羔場裡正有許多血沒有地方運。話說回來,那蠢貨的工夫還真不錯,每一隻羊都宰得漂亮極了——噢,是的,那個蠢貨,我得去他那兒一次了,我得去告訴他一個天衣無fèng的法子,這些美得絕倫美妙的姑娘總是需要我的幫助。當然,那是因為新娘頭上頂的金塔實在太美了,那可能要價值15塊甚至30塊金牌,我必須得到它,這些天我每晚夢到它。好了,我會快去快回的,我還要清洗我在金牌上塗的銅漆,我喜歡看到它們閃閃發光的模樣。15.會面就這麼結束了阿凡提走得很快,留下大頭站在原地,仍舊沒有表情,眼神卻甚是哀傷。米克還是受到了傷害,這是他所不可避免的,阿凡提的確比他更加聰明,儘管有些聰明過頭。而大頭正在憂愁著的,是米克一家還沒有結束的災難,誰都不知道阿凡提還會做出什麼舉動,這一次他連大頭也沒有告訴。
米克正等在家中,但阿凡提進門之後一如往常地只是盯著拉拉姆。拉拉姆仍然圍著紅嫁布,這是新娘的規矩,在洞房之前,嫁衣是不能脫下的。拉拉姆的頭上,也還是頂著錐形金塔,雖然燈光暗淡,阿凡提還是能夠即刻確定這就是婚禮上那一座,如此上好的成色說明它的含金量一定很高。而一邊的米克果然監督著,手裡還舉有一把油膩的大刀,散發陣陣羊騷味道,有隨時會向下砍去的架勢。阿凡提見了就用雙手捂住喉嚨,才走過米克身邊,來到拉拉姆面前。金塔真是好看,阿凡提靠得越近,就越覺得喜歡,最後整個人就停在了床邊目不轉睛,一直到發現米克手裡的刀已經到了自己的腦袋上方,才緩過神來,吞了吞口水,湊近拉拉姆的耳朵說了些話。米克聽不清阿凡提說了什麼,只覺得他的神態特別神秘和得意,就又有些受不了,總懷疑阿凡提有不軌的企圖。然後米克與阿凡提湊在一起談了幾句話,會面就這麼結束了。
阿凡提走後,米克開始哈哈大笑,笑得整個身體都停止不了顫抖,把拉拉姆嚇到了床角。
您知道麼?我親愛的拉拉姆!哈哈!這真是太棒了,我一直想要一塊真正的人皮,而且是非常不同尋常的,比如,比如大頭,從他的喉嚨正中開始,一直割到肚臍,對此我可是垂青和嚮往已久了。當然這並不容易,我必須先讓他臥躺,在最高一根肋骨的部位開一個小小的刀口,放乾淨他身體裡的血。血實在是太腥的東西,就像在阿凡提羊羔場裡宰羊的時候,雖然我快活得要命——我得承認我快活的原因除了報復他在婚禮上對您的羞辱,也包括宰羊時的痛快。我希望您諒解我,這是我的樂趣——那麼,雖然我快活,卻難以忍受那些氣味。然後,當我取乾淨他身體裡的破爛玩意,刮去肥膩的肉,再曬乾整張皮時,那就將成為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想像一下,柔軟厚實的皮膚,皮膚上被曬得乾燥卻油亮的脂肪,多麼無與倫比,多麼令人陶醉。我會把它鋪在我們的臥室里,一整張,鋪滿房間。我們可以躺在上面喝奶,甚至喝酒,哪怕只是踩在上面,您美麗柔嫩的雙腳也會感到無比舒適。噢,對了,我一直忘記告訴您,我們屋子裡的座椅、坐墊、床墊、包括您身上的嫁衣,都是用完整的羊皮製作而成的。它們都是最值得我驕傲的作品,如果不是您,我決不會把它們放在如此顯眼的地方,您知道這很危險,如果讓一些貪婪的人,比如阿凡提知道,一定會想盡辦法奪去它們,甚至不惜觸犯法律。現在,我就快要得到我下一件作品的原料了,我已經和阿凡提達成了協議,晚上他會帶大頭來我們家作客。那個愚蠢的大塊頭,他必須趴下才能通過我們的門,我會關上燈,這樣他無法看到他面前的狀況。我只需要舉起刀等著,在有人敲門之後,在阿凡提放出信號時,把刀放下——對,我們不需要他的腦袋,那隻腦袋太大,而且裝滿了糨糊。但是我下刀必須快,比從前的任何一刀都更快,您要知道一旦傷口足夠鋒利,在很長時間內血就不會滲出。當然這還沒完,我不能放過阿凡提,他太jian詐了,您曉得他對我要求什麼麼?他要您頭上的金塔!哈哈!這可真是可笑,他以為這是純金的,其實呢,這不過是鍍了薄薄一層純金的銅塔,它看起來如此逼真只是因為在鍍金之前還繞了一圈金線——您看,多餘的金線我用來給婚衣繡了些花邊——所以這玩意絕不比他套在羊脖子上那些銅環值錢多少。而這個只想不勞而獲的人,他竟然甘願為了這個賣不了多少價錢的東西出賣自己的朋友,他可真是下賤得可以啊!噢,還有,哈哈,我還額外得到了他的幫助,那是他的強項,他幫助了我們,等到我解決了那張人皮地毯,再讓阿凡提帶著您頭上那金色的東西滾得遠遠的,就請您摘下您的嫁衣,我們已經結婚,您可不能讓我睡地鋪睡得沒完啦!
米克正等在門口。他已經磨好了刀,從刀口磨到刀背。刀口必須鋒利,同時他也不能讓刀身上的羊羔油脂沾在了人皮上,這會破壞他所追求的完美。米克和阿凡提約定的暗號是鳥哨,聽到敲門聲,米克關上燈打開門,就等著阿凡提吹口哨:第一聲,大頭準備進入;第二聲,大頭趴在了地上;第三聲,腦袋就在刀下了。米克有些緊張,但決不是為即將發生的屠殺擔心,米克對這個萬無一失的計劃十分有信心,對自己的刀法更有信心;他現在的不能平靜只是因為他還沒有想到應該如何慶祝勝利,他的興奮令他幾乎已經按捺不住要歡呼雀躍舉行喜宴。
敲門了,聲音很沉重,門也跟著敲擊在晃動,很明顯這是大頭。米克告訴自己要冷靜,儘管一切都將在他的預料中進行,他還是得保持清醒,這是最終成功的關鍵。他拉下吊燈的提拉開關,打開門。阿凡提吹了第一聲鳥哨——大頭準備進入;第二聲鳥哨——大頭趴下了;第三聲鳥哨——米克在聽到第三聲鳥哨的時候迅速放下了刀。一秒鐘之後,他確信自己的刀已經割過了大頭的大腦袋,因為刀接觸到物體的位置的確是那隻空無一物的腦袋從地面計算起的高度,一點不差。米克再也無法壓抑自己,他仿佛能感受到剖開大頭的身體時的快感和完成人皮地毯的製作的幸福感,所有他曾經夢想到的已經近在眼前,只差幾個無關緊要的簡易步驟。他打開燈,一瞬間被衝破黑暗突然而至的光線刺到了瞳孔,眼前儘是光圈,不得不閉起了眼睛。但這不妨礙到他的興奮,那一剎他捕捉到了刀下的情景,儘管有些模糊,稀疏的頭髮和頭髮下的傷口還是存在的,這證明他的確成功了,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慶祝和善後。他果然開始慶祝,他聽到自己的笑聲正在逐漸擴大,仿佛充斥著整個挪威小鎮,就像新年歡騰活動時鎮子上的人一齊倒計時高喊時的響徹天空。米克努力睜開眼睛,他不能錯過這個令人振奮的時刻。鎮子上的人確實都在呼喊,他們的聲音不比任何歡慶哭喪中的鬧聲小,而且完全不受控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