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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1 作者: 張悅然
菲菲執意不肯叫小五去機場,她比較願意的方式是拎著自己的大箱子和布頭小獅子。這就好像當她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裡,牽著父親的手,穿著搭扣的小涼鞋和紅色的蝴蝶結背帶裙,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總是記得火車站的大鐘和邁出站台時外面突然涌過來的如流水般的公交車們,雖然一片喧鬧,但是卻感覺自己是一個人。
有一片指甲或是一根骨頭斷掉了,依然還是,總歸當然是一個人。
於是小五一個人走進了灑著巧克力屑的霓虹燈大樓,在此之前他在廚房裡面煎了一個荷包蛋,水斗里有一些菲菲殘留下來的雞毛菜葉子,鍋子裡是前一天晚上的雞毛菜土豆湯。他想把這一切搞得像一個儀式這樣的莊重,因為他在早晨的睡夢中從未感到耳朵邊上有這樣強烈的呼喚的聲音,這個聲音喊著:「再往上,再往上一點點,就是1993年。」直到他被菲菲鹹鹹的親吻和箱子輪子在地上的摩擦聲以及重重的關門聲驚醒。屋子裡面一片死寂,他看到窗台上面匡威跑鞋整齊地擺著,被太陽曬得好像真正的瘦削少年,他在認識菲菲之前從未感到青春的流逝,而現在時間好像是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他爬樓,想像著1993年台下水管道裡面瘋狂的流水聲,它們呻吟著彼此碰撞牴觸著奔騰在不為人所看到的地方,整個城市都在瘋狂而隱秘地奔走著,似乎無人知道,那時候颱風剛過去,整個歲月好像剛剛從水裡面撈上來般青綠蔥翠。而此刻是冬季,馬路上所有的梧桐樹葉子都掉光了,整個城市是白花花的,下午很寂靜,道路寬闊無邊卻看不到人。現在,已經離開1993年那麼遠,腳手架都已經被拆除,舊了的玻璃覆蓋在所有的樓房上面折she著太陽白色的光芒,聽不到建築工地的打樁聲,而地下的管道密集得讓老鼠們可以從那裡到達任何地方,已經看不到整片整片的天空,也沒有裸露著的鋼筋水泥,只是從高樓們的間隙看見依舊在飛速奔走的雲,正在發出壓抑的叫喊聲,無人聽得到。小五穿著破了洞的牛仔褲,舊到爛的匡威跑鞋和湖藍色的滑雪衫快步行走在稀有人跡的人行道上,他突然感到這裡再次變成一個空城,如同他騎在15歲的自行車上面,扭頭望向身後無人的馬路,到處都是正在建造中的高樓,有打樁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空氣昏黃充滿了塵土的味道,但是沒有人,那麼澎湃,激動人心。
小五快速地走在巧克力屑霓虹燈大樓的樓道裡面,每一層的樓梯都有一個天窗,冬季安靜的陽光從那裡照進來。他看看手錶,現在離菲菲的飛機起飛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可以爬到樓頂的天台,然後站在那裡看有沒有一架正要穿過雲層的飛機,那時候的天空該是橘紅色的,雲層是渾厚的灰色,而飛機斜向上45度,隔得那麼遠,或許完全聽不到巨大的轟鳴聲。他如此急速地爬著每一層樓梯,急不可奈地兩步並一步,像只靈活的猴子般在無人的樓道里向上躥,似乎每躥上一層,時光就向後倒流一段,越來越接近1993年的黃昏。11.從未有過的災難性大火耳朵裡面的噪音突然變得巨大,那些夢中的喊聲從未如此地清晰過,而且還彼此碰撞,似乎整幢巧克力屑霓虹燈大樓都在一個瞬間爆炸。他累了,喘著氣,感到自己耳鳴,也不知道已經爬了幾層,天窗里照進來的光線變成了一種迷離的顏色,耳朵裡面還塞著音樂,此刻整個耳廓都瘋狂地疼起來,分辨不出那些噪音是來自於耳機還是來自混沌起來的大腦。這可能是他爬過的最高的一幢樓,他依然可以聞得到早就已經被磨掉了的鋼筋水泥的氣味,他興奮著直到腳已經徹底地失去知覺,只看得到舊了的匡威在顏色不可辨別的台階上機械地挪動著,耳朵里的噪音把整個人都推向了顛峰。小五感到如果他最後推開了天台的門,一定會有巨大的風衝進他的身體,從每一個毛孔。
直到他最後推開天台的門,直到他最後推開天台的門。
是1993年的黃昏。
1993年的黃昏,少年小五穿著單薄的白襯衫,脫了膠的回力白跑鞋,爬上了一幢還沒有建好的樓房。他聞見周圍有燃燒過的牡丹香菸的氣味,空氣濕潤,口袋裡面的五角錢紙幣也被他捏到泛cháo,他在沒有造任何遮攔物的屋頂一直呆到夜幕降臨,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火燒雲,1993年的火燒雲。天空的頂端是天鵝絨般的湛藍,雲層停止了小五司空見慣的急速奔跑,黑壓壓地沉積在一起,是這個城市所有的梧桐樹一同燒著時才會有的顏色,而在靠近天際線的地方則是火紅的,把遠處和再遠處的那些正在建造中的樓房都襯成了黑色剪影。於是少年小五在瞬間就感到自己的頭髮被燒著了,火一直燃燒到他身體的每根血管裡面,在之後的冗長歲月里他都必須得奔跑和叫喊才能夠阻止這把將要燃燒起來的火焰灼傷,他必須在奔跑和攀爬中感受從天台涌過來的風。這之後他都無法向任何人描述清楚當時的感覺,少年小五在空曠的樓頂站著,直到那道橫跨整個城市的梧桐樹之火突然隱沒在漫天的漆黑裡面。風無由地從四周湧起,1993的火燒雲連帶著那個夏天在那一刻宣告終結,留下眼眶乾澀,渾身發抖的小五,在樓頂撒了一泡尿,卻聽不到任何的回聲。
而這整個青春期都盤桓不絕的隱秘畫面此刻就在巧克力屑霓虹燈大樓的天台上再次鋪開,小五摒住了呼吸,時光再次退回到一個起點,當他以為那把梧桐樹之火已經被無數的過路人徹底撲滅的時候,它們又神奇般地在這個黃昏再次出現。小五的鼻子裡面充滿了燒焦的梧桐樹葉的味道,他站在天台的欄杆邊,驕傲地望著橫貫整片天空的火焰,感到他其實只是從1993年跨出來一天而已。
轟轟烈烈的城市,而戰爭和歲月才剛剛開始。
此刻菲菲的飛機正要起飛,低空地掠過整個城市,然後衝進雲層。菲菲沒有掉眼淚,她抱著布頭小獅子坐在飛機靠窗的座位上面,把窗幕拉下,遮擋住黃昏時的西曬太陽,所以她看不到,在城市中央,巧克力屑霓虹燈大廈整個被大火燒著了,警鈴聲四起,弄碎了城市裡所有人的耳朵,無數的人從大廈的旋轉門裡倉皇地逃出來,甚至被逼上絕路的人們從窗口中跳了出來,身體好像雨點般地墜落,真正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和呼救聲,所有消防局的救火車都拉著警報從各條馬路湧向這裡。這是城市從未有過的災難性大火,煙霧像蘑菇一般湧向天空,然後驕傲地橫貫整個城市,而焦灼的火焰可以吞噬周圍的梧桐樹,叫囂著光芒四she,宛若是1993年的火燒雲。
這一切,少年小五卻都沒有看到和聽到。12.挪威的森林的主人挪威是一個小鎮的名字。森林是一所房子的名字。大頭是挪威的森林的主人。大頭沒有其他名字,在鎮上,見過面的,沒見過面的,都管他大頭叫大頭,好像他一生下來就是大頭。大頭很認真很嚴肅地保護自己的名字,把稱謂當成榮譽一樣信奉和忠誠,每當鎮上某個騎在驢子上的路人舉起手揮舞著叫大頭的名字,大頭就會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用最誠懇和堅定的表情給予自我認定和感激性的回覆。
大頭的頭的確很大,不止脖子上那個頭,連塊頭,連拳頭,都奇大無比。大頭已經過了發育的年紀,卻仿佛成長不完,每個頭的體積都在不斷擴大,每天都有不同程度的生長。截止到去年冬天,大頭的拳頭已經抵得過鎮子上任何一個成年男人的頭。而昨天大頭路過哈瑪干餐廳的時候,老闆兼廚師長米克驚異地發現大頭的頭就像店裡的烤全羊,橫切一刀鋪開了已經足足能蓋滿整張桌子。
鎮子上的人都騎驢子,這是他們最原始也是惟一的交通工具。每家每戶會有三頭驢子,如果哪一家的田種得特別好,或者果樹收成特別豐厚,或許還能擁有五頭甚至八頭驢子,那麼他們就能被稱之為大戶了。大戶並不多,從鎮子的頭走到尾,一共能數出六家大戶——這很容易,驢子都戴耳環,而耳環上就刻著主人家每個成員的姓名,一個不缺。如果那家多了一個嬰孩,那個名字就會在第一時間刻上去,只要驢子不死,耳環上的名字就會一直增加。
但有兩戶人家是特殊的,他們都是單身漢,都長得奇奇怪怪。比如大頭。大頭本來是有兩頭驢子的,12歲那年有一頭被他騎得累死在了半路,為此大頭哭了三個月,睡覺時哭,上街幹活時也哭,顆顆碩大的淚水很快積成了河,就淹死了許多莊稼。後來大頭哭夠了,把死掉的驢子埋下地里,再把另一隻驢子送給了當時鎮上惟一沒有驢子的人,也就是第二戶特殊的人家。這個單身漢叫阿凡提,作為一戶只有一口人的家庭,只擁有一頭驢子並不希奇,但他的驢子很不一樣,除了耳垂下的銅環上寫著大頭的名字,更奇怪的是他倒騎驢子,背倚在驢脖子上,手裡托著發黑的水菸袋,常常就保持著這個姿勢睡著,直到驢子低下頭把他摔在地上。漸漸地他的驢子也開始不同尋常,驢脖子被壓得只能伸在前頭,總好像在偷窺著什麼,沒有一丁點兒氣質和禮貌。
大頭和阿凡提本來並沒有什麼交情,大頭把驢子送給阿凡提只是因為他不願意累死第二頭驢子而精瘦的阿凡提又恰巧沒有驢子。那時候阿凡提總是扛著18缸羊奶上街交換糧食,扛得累了,就送人一些,再扛得累了,再送人一些,扛到了集市時,通常只剩下一缸奶,他就會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喝下僅剩的奶,原路返回。大頭把驢子送給阿凡提的時候阿凡提特別激動,他立刻請大頭喝了新鮮的羊奶,還逼著他帶回18缸。但大頭只扛過了一半路程,就感到累得不行,只能送人一些,再喝掉一些,到家時,果然每隻缸里的羊奶都已經半滴不剩了。從此以後大頭不再認為阿凡提是懶惰的,反而確信阿凡提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因為如果他堅持把18缸奶扛到目的地,他一定會像那只可憐驢子一樣被累死——因為十八缸奶的重量就像一個大頭。
後來大頭和阿凡提成了好朋友,阿凡提請大頭喝奶,大頭很高興自己終於有一個朋友,也請阿凡提到森林作客。森林就在挪威小鎮的最西面,每天太陽都落進那個地方,再從另一頭升起來,於是大家相信大頭每晚都抱著太陽睡覺。森林很大,但是大頭住進去之後,就不再顯得大,反而有些擁擠,可這已經是最適合的屋子,如果大頭拒絕,他就只能選擇離開小鎮,朝著任何一個看起來荒蕪的方向遠走。那天阿凡提就扛著兩缸奶到了森林,當時大頭正坐在樹杈中間編糙鞋。他的糙鞋也很大,必須用整條的樹枝編扎。大頭看見阿凡提時非常興奮,一激動,就把樹杈坐成了兩段,他自己也掉在了地上,把挪威小鎮震了一下。大頭爬起來之後在奶缸里找到了阿凡提。阿凡提瘦小,似乎從來就沒有發育過,只有一對異常巨大的耳朵,和驢子的耳朵一樣,朝天而招風。然後他們開始聊天,聊了很久,大概有三天四夜,但有人說自始至終只聽見阿凡提滔滔不絕的講話聲和大頭響徹森林的呼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