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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1 作者: 張悅然
    晚上,小五和菲菲在巨大的穿衣鏡前移動著自己的身體,他們把衣櫥裡面的衣服一件件地鋪開來,然後往身上套,菲菲甚至翻出還未曾發育時常穿的一件燈籠袖的橘紅色襯衫,她驚訝地發現這件衣服還是可以穿上身,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是瘦得好像一個13歲的小姑娘。他們在鏡子前面折騰,擺各種姿勢,互相推搡著要站在鏡子的正中央,一會兒用圍巾包住頭髮,一會兒在牛仔褲外套很多條裙子,彼此間不著一言。最後小五赤裸著下半身穿著一件紅色的絨線衫,坐在地板上望著鏡子裡面的自己開始抽菸,菲菲疲倦地趴在一大堆的舊衣服上面,身上披著一件舊得發霉的皮夾克。

    她望著小五瘦削到要皺起來的身體,說:「你看起來就是個少年啊。」

    這一刻小五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他最大的秘密,他幾乎要說:「我們一起去爬樓吧,我帶著你去爬那座一到晚上就灑著巧克力屑的高樓,爬到最最頂上,一起坐在巨大的霓虹燈牌子底下。」但是最後他還是把這些話連同著煙霧一起吞下了肚子,這些東西是不得分享的,陰涼的樓道,變幻的光影,空曠的天台上面無邊無際的雨,或許他會跟她說,但是得等他找到1993的那個傍晚才可以。

    只是之後,每每小五打電話給菲菲總是稱呼她為小姑娘,他說:「小姑娘,你還沒有吃過飯吧,我們去吃火鍋吧。」

    那日的不速之客是小五過去的朋友,他們是在馬路上面遇見的,他在背後大聲叫著小五小時侯的綽號,聲音溫和親切,卻叫小五拉著菲菲的手緊了一緊。那是個面容肥厚,留著半長頭髮的男人,穿著不太乾淨的襯衫,手裡面還拎著公文包。他簡直是撲過來拍著小五的肩膀說:「嗯,一點都沒有變,一點都沒有變。」他接著又指著小五對菲菲說:「他可是我們小時侯的超級巨星啊,那時候他在我的眉弓上面敲了一磚頭,搞得滿城風雨,看看,我這裡fèng了8針,這裡怎麼也長不出眉毛來了。」於是菲菲看到這個頭髮微禿的年輕男人確實是只有半條眉毛。而小五恍然大悟地想起來為什麼剛才手不自覺地緊了一緊,那些久遠的在建築工地里騎著翠綠色跑車的歲月撲面而來,那時他總是在等待著背後突然有人呼喊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已經屬於摸不著的歲月了,那些裸露在鋼筋水泥裡面的記憶。那時,小五在聽到別人喊他這個綽號,就會拼命地向前加速,左手把住車龍頭,右手神經質般地往後斜插進書包裡面,握住那把鐵扳手才回過頭來看是誰在喊他,有的時候他回過頭來時,已經把那個喊他的人甩開了好遠,背後只有空蕩蕩的大馬路,無邊無際的腳手架,和大朵大朵與他一樣飛奔著的雲朵。

    而空蕩蕩才是真正地叫人心悸,就好像當他神經性地鬆開菲菲的手,向身後摸去的時候,背後是空蕩蕩的,沒有破爛的牛仔背包,沒有鐵扳手,當鐵扳手從被磨破的包里脫落出來時,小五或許正飛快地奔馳在某兩棟大樓之間,或許鼻子裡面正充斥著建築工地的塵土氣息,太陽西斜,激動人心。9.不可再次獲得的記憶在這樣不可思議的速度間不可能意識到一把鐵扳手的遺失。

    面前的這個男人,他正唾沫橫濺地與菲菲說著關於過去的種種,他如何被小五砸傷了眉弓,fèng了八針以後覺得纏著紗布的樣子滑稽得好像小丑一樣,就死活纏著爸媽給他轉了學,寧可每天換兩輛公交車去另一個區的中學裡面念書,他的口氣里充滿了驕傲,他的眉弓在經過了折騰人的青春期後終於變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然後他飛奔著擠進人群裡面,去追趕一輛同樣是稍縱即逝的公交車去了。於是小五站在上街沿,菲菲站在下街沿,公交車從菲菲的身後不斷地晃著彩色的身體緩慢地開過去。小五說:「我一直以為他已經死了,我是不是應該重新去找個結實的書包,在書包裡面重新塞一把鐵扳手,可是我的那把鐵扳手已經沒有了,那麼或者是鐵的榔頭也可以。」菲菲怔怔地望著他,頭髮幾乎是塊顏色褪盡的抹布,她狠狠說:「你找不著就是找不著。」

    這時小五想起來他最後見到那個男人時的情景,在過去他對菲菲反覆的描述中,一直是一個瘦到發灰的男人,露出垂死的相貌,眉弓上的傷口始終沒有癒合過。而此時他真正地想起來了,那些描述只在語言中是固定的,而在他腦海中每次這個瘦到發灰,眉弓流血的男人都有不同的背景,有時候他是在一個崗亭的邊上抽菸,有時候他坐在過去中學操場的煤渣跑道上,有時候他甚至蜷縮在小五的床邊望著他。於是小五知道,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他說他現在在那裡的牙防所裡面做事情。」菲菲用手指指小五身後的一幢深色樓房。

    「那裡?」小五想起剛剛開始長智齒的時候,有一顆頑固的牙齒怎麼也頂不出牙肉,於是就去那個牙防所裡面拔,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沒有用麻藥,但是疼痛的感覺已經被全然地忘記了,只記得走廊裡面的乙醚氣味,還有就是他獨自一個人站在走廊的天窗邊上,被拔掉牙齒的牙肉上覆蓋著一大塊棉花,很快就被血浸透了,他把棉花取出來,血依然在嘴巴裡面咕嚕咕嚕地冒著。

    自此小五再也沒有提起過他所有黃金時代所發生的事情,他對任何人都不曾提及過。睡覺前菲菲總是抱著自己的小枕頭把頭髮窩在小五的胳肢窩裡面,喃喃地描述著那些在黃昏裡面撐著翅膀低空擦過的黑色大鳥,它們羽毛的溫度,它們的腳爪有時候甚至觸碰到頭髮,然後菲菲就嘟噥著迅速進入睡眠中去,他們很少說起將來的事情,將來比過去更加地虛無飄渺,所有的激動人心和細枝末節都無可描述。小五卻一再地做夢,夢見他自己在爬一幢從沒有進入過的高樓,樓道內如此安靜,充滿了油漆的氣味,每一級的台階都很高,沒有聲控燈,也沒有天窗,模糊的光線從很遠的地方透進來,不可辨別外面的時間,而有個聲音卻是越來越清晰,那是那個半條眉毛的男人的聲音,雖然這個聲音並不是小五記憶中的童貞感,但是他確知這就是那個男人的聲音,他喚著小五的少時的綽號,但是小五知道他要說的其實是:「再往上,再往上,再往上你就再次看到了1993年。」而夢就此終止,終止並不是他突然打開天台的門,向前邁了一步然後發現那底下就是虛空,終止就是他突然醒過來,毫無徵兆,看看手機顯示的時間,往往是清晨七點,打開床頭的窗戶,底下梧桐樹的葉子都已經落光了,並沒有下雪,但是整條馬路是白顏色的。

    菲菲的簽證如她所願在冬天的時候到來,於是她看見那張花花綠綠的小票子時想,等她到法國的時候,那裡該是溫涼的天氣,可以在粉紅色的繡花小褂子外面套上灰色的長毛衣,那件毛衣拖著長長的袖子,覆蓋住手背,甚至如果她喜歡的話,可以一直拖扯到膝蓋處,可是她閉上眼睛的時候,卻看見自己穿著這件拖拉的灰色毛衣走在這個城市cháo濕昏黃的地道中,有老鼠在水管裡面發出細微的聲音,袖子太長了,一直拖到了地上,她不知道是為什麼就看到了自己的背影,一個不停地拉扯著袖子的背影,在滿是水漬的地道裡面緩慢地通過。「我夏天就回來,夏天就回來。」菲菲一邊往一個舊的牛皮箱子裡面塞粉色的小內衣,一邊嘟噥著,在梧桐樹剛剛掉光葉子的時候說起夏天似乎是件非常遙遠的事情,此刻菲菲第一次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正瘋狂地將她往前推去,把背後一直牽引住她的一根骨頭硬生生地切斷了,咔嚓一聲,疼得她幾乎要癱倒在地上,未來這樣地虛無縹緲這樣地虛無縹緲,好像聖誕樹頂端的那顆金色五角星。

    「我其實一直很想跟你說一些事情。」小五說,「但是時間已經被徹底地錯過了。」

    「嗯,我也理解,我特別想在15歲的時候就認識你,我可以跟你比賽誰踩在冰上面的時間更長一點,但是那時候我沒有現在好看。」菲菲摸摸自己的頭髮,「那時候我甚至剪著一個滑稽的蘑菇頭型。」

    「小姑娘。」

    「那麼抱抱。」兩個少年在那張紅色大沙發上面擁抱著,但願這個稱呼就此像拋錨的大船一樣停泊在已經不可再次獲得的記憶裡面。10.自從19歲以後第一次遇見那是最後的冬日,但是它並沒有顯露出任何末日的神態來。菲菲趴在窗戶上觀望著遠處高樓上閃爍著的紅色飛行指示燈和那棟撒著巧克力屑的霓虹燈大樓出神,她坐的飛機將是黃昏,當飛機在三萬英尺的高空時,整個城市正在緩慢地進入睡夢,霓虹燈在某一個時刻突然之間全部都熄滅,然後就到達了雲層之上,而到達戴高樂機場的時候又將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清晨。小五在陽台的水斗裡面洗一雙舊得幾乎要脫膠的匡威跑鞋,用刷子刷,發出整齊的聲音,水斗的周圍結起了一層薄薄的霜,天氣預報說過幾天可能會下雪,那個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些準備。他把跑鞋刷好,把鞋帶洗乾淨了單獨晾起來,與若干年前冬天別無二致。他在冰冷的陽台水斗邊躑躅著久久不能夠離去,窗戶上面也結了霜花,他看見菲菲把紅色的鼻子緊緊地貼在玻璃上面,睜著灰色的眼睛望著某一個方向,她穿著彩色條紋的厚毛衣,戴著一頂紅色絨線帽子,蜷縮在玻璃的後面。小五向那個方向望去,望見那棟灑著巧克力屑的霓虹燈大樓,突然之間,所有的燈都熄滅了。

    與此同時房間裡面傳來巨大的聲音,當小五衝進房間去的時候,看見菲菲坐在紅色沙發的正中央,號啕大哭,眼淚流滿了巴掌大的面孔,絨線帽耷拉在耳朵邊。

    「怎麼了?」小五站在門口手足無措地問,他並沒有在菲菲的身上看到任何傷口。

    「我在想這張沙發,我不能把這張沙發也帶走,我該拿它怎麼辦。」菲菲過了很久才抽泣著說,「我想把它一起搬走,和我的小獅子一起。」

    「你為什麼要去法國?」小五再次問。

    「我不能再在這裡消磨回憶和勇氣,親愛的,在我的內心裡,青春期真的已經過去了。」菲菲在某一個早晨再次看到她的第二個戀人,這是自從19歲以後第一次遇見,在早晨的星巴克裡面,小五正在櫃檯等熱咖啡,她下意識地扭轉身去就望見了那張已經徹底陌生起來了的面孔,第二個戀人端著紙杯咖啡推門往外走,菲菲好像是長了彈簧一般地衝出門去,在他背後大聲地叫他的名字直到他回過頭來,他聳聳肩膀,晃了晃手裡面的咖啡,說:「小姑娘,你好。」這個小姑娘,穿越cháo濕的地道,穿越無數個冬天和夏天的交錯,再次穿著彩條的毛衣站在那裡,那裡附近是高級寫字樓區。直到他再次扭身走去,菲菲才感到刺骨的風從反she著玻璃光芒的高樓間穿梭著,她從暖氣的屋子裡面衝出來甚至忘了披上外套,8年過去了,第二個戀人還是在城市裡。菲菲轉身回到暖氣屋子裡面,望見小五正蜷縮在角落的沙發裡面,已經微微地打起了鼾,他穿著厚厚的牛仔外套,帽子遮住半個面孔,嘴唇邊充滿了木糖醇口香糖的薄荷味道。她將永不可能在巴黎與第二個戀人相見,那個男人已經露出洛麗塔式的老男人神情,當他說著「小姑娘」的時候,與小五不一樣,他已沒有未來的可能性,他的脆弱昭然於世,而菲菲的青春期因此延長了那麼久,現在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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