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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我只是,我只是在委屈我的身體,它總是在欺辱中,最後連我也嫌棄它。
前世我的身體被一些混蛋糟蹋,我多麼厭惡它,所以當我死去,我的頭顱離開我的身體的時候,我甚至感到了一種隱隱而來的快感,我想它們終於分開了,乾淨的歸入乾淨的,骯髒的留在骯髒裡面。
我知道是一個道士要害死我,這的確很簡單。二十四個時辰里,我的頭回不上身體上,就會衰竭而死。然而他也沒有什麼錯,他的蓮花觀已經荒涼很久,相信我的死可以重新使他的道觀興旺起來,也算我的公德一樁。
我還在那樹杈上,我丈夫就在近在咫尺的房子裡。我想我顧不了那麼許多了,我得跳出來,把一些話告訴他。我就這樣飛了下去,這是我在多少個夢裡想像過的情景,我終於飛下了那棵樹,我第一次得以平視我的丈夫。
我貼著窗台看他,他很高大,肩膀寬闊,眉毛特別濃密,嘴唇也是極其飽滿的那種。這些,都和我前世遇見的他很不同。唯一不變的是他寬闊的眉宇之間的一種祥和之氣,那總能把我重新吸引回去,不管我走出多麼遠。
這時候他眼睛的餘光已經看見了我,他顯然嚇壞了,手裡的毛筆一震,一團濃墨落在了白花花的宣紙上。我心疼極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用全新的紙寫字,上面也都是規規矩矩的一排又一排,每個字都應該是他的心血。我暗自怪自己還是出來的太唐突。
「你莫怕,我並無惡意,更加不會傷害你。」我這樣對他說,心下覺得好笑,這仿佛是每一個女鬼都要對男子們說得開場白。
「你,你是鬼嗎?」他顫聲道,呆呆地看著這一顆女子的頭顱站在窗台上。
「我現在是鬼了,不過我前世是你的妻子。」我想我得快點說完這些,我不知道他需要多少時間來接受下這個現實。我所剩的餘生還能不能等到這男子再對我親昵起來。
他怔怔地看著我,又一團墨滴在了宣紙上。
我說:「我前世是你恩愛的妻子。可是前世我死去的時候身首異處,所以不能再投胎做人。可我仍常常惦念你,所以總也伴著你。」
他想了一下,壯起膽子問:「你怎地死去得這麼悽慘呢?」
「你去京城考試就再也沒有回來。鎮上人欺負我,我就放了毒藥去害他們。被知府大人施了那鍘刀的刑。」
他愣了一下,低聲說:「那我也太忘恩負義了,而你,也太狠毒了。」
我也愣了一下。不去理會他的話,繼而笑起來,說道:
「這倒也是我的報應,那時我爹爹決意不許我嫁你,說你不是厚道之人,我日後定是要悔恨。他把我關在家裡,逼我發毒誓。可是我還是跳窗跑去找了你,跟著你跑了。」我頓了頓,又說:「你可知我那誓言如何說的?」
他搖了搖頭。
「爹爹,我若日後跟那王公子成親,死後必身首異處,永不得安寧。」我說完了看了看他蒼白的臉,就又笑起來。
他有些感傷的看著我。他充滿恐懼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憐恤。我就是喜歡他這樣溫情的表情,我記得前世的時候我很痴,看見他的溫情的臉孔就忘記了發過的誓言還有受過的委屈。
我嘆了口氣,心下覺得也沒什麼再可怨的了,只是但願他以後能過得富足也便罷了。於是我說:「你跟我來。」
我懸在空中飛了一段,在馬廄那裡停了下來等著他。他遲疑地走過來。我吸了口氣,把目光從他破爛的鞋子上一開,然後說道:「你把這馬廄打開,把裡面的蓆子和糙都抱住來。」
他照做了。他花了好一會兒,才把那些雜物都抱了出來,這時整個院子裡塵土飛揚。但他還是已經能看到,在那馬廄的最裡面,有金燦燦的一片。他趕快地下身子鑽進去。我在他的身後,不能看到他吃驚的表情,可是我能感覺到他的全身都在一種無法抑制的喜悅下震顫——他看見的是無數珍珠簪花,鑽石釵子,它們中的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他狂喜,回身對我說:「這些是你給我的嗎,這些都是你給我的嗎?」
我說:「你用他們通絡一下各級的昏庸考官們,憑你的才學,一定能中狀元。這不是你一直渴求的嗎?」
他喜極而泣。
我忽然哀傷地看著他,說道:「你若是真心感激我,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看見他連連點頭,我才說道:「你能否去宮殿後面的墳場把我的屍身找到,然後把我的頭和身體埋在一起。並且,你要在墓碑上寫上亡妻之墓,永遠承認我是你的妻子,這樣閻王便知我並非無名屍首,我即可再投胎做人,他日我們便能再做夫妻也說不定。」
他點點頭。
我說:「你要記得我違背了誓言的下場。」
三
這時候盲老人看看你,微微一笑,啞然道:「那無頭女鬼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然後他嘆了一口氣,側著頭,藏滿玄機的黠笑使你知道,肯定還有下文。可是你須再多添幾枚銅板才能聽到後面的故事:
話說皇帝在除去那女鬼之後,很久都心中悸然,有大臣獻計:三公主已到婚配年齡,何不借給公主招婿這件喜事衝去宮中的鬼氣?皇帝當下心開,昭告天下,次月初五便在城樓上舉行拋繡球招駙馬,凡無妻室的男子都可參加。
後面的事,被這瞎子老人說得就更加離奇了:據說招親那天的場面異常熱鬧。全城的未婚男子都來一睹三公主芳容,也想試試自己有沒有皇室富貴的命。三公主果然沒有使大家失望,出落得是傾國傾城,比她兩個姐姐還要出色。很多已婚男子都暗暗後悔自己結親太早,不然今天可以試上一試。
後來接到三公主繡球的人據說是個年輕的秀才,長得眉清目秀,穿得也是錦緞斜織,繡著絲邊的長袍,一舉手,一投足,都能看出他不凡的氣度,正是天生的狀元相。人們都傳那公主看清接繡球的人時,當即掩面而笑,她定是心中暗暗感激上蒼賜了個如意郎君給她。而那俊面書生亦是大喜,他被歡呼的人群推著一直到了城樓跟前。
正在皇帝要命人打開城門,迎接新駙馬的時候,圍繞著新駙馬的眾人忽然驚呼,紛紛逃散,公主俯身看下來,也慘然大叫,輕衣飄飄地從城樓上面跌落下來,香消玉損了。新駙馬愕然,他低頭一看:但見手中那一團,哪裡是朱紅錦緞的繡球啊,那沉甸甸的,正是一顆頭髮散落,表情甚哀傷的女人頭。後記:愛至蒼山洱海結束這個集子的次日,我飛去昆明簽售,然後決定去大理和麗江休息幾日。從麗江回來已經是六月的末尾。北方的城市熱得令人窒息,街道上行人總是很多,我站在灼灼的日光下,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不再屬於城市。
女孩在大理城裡仍是穿得那麼繁複,層層疊疊的蕾絲小裙子,和服樣式的綢緞小上衣,超過半數的手指上都戴著花花綠綠的戒指,被她那已經久居大理城的朋友取笑。她被笑得有些窘迫了。沒有人知道,她在城市裡一直是這樣小心翼翼一絲不苟地活著。從來沒有真的放下自己來半刻。她在大理漸漸學會簡單,穿粗糙的白布衫子,當地納西族老婆婆手工fèng制的方口鞋,睡到中午時分才醒過來,剛剛洗過的頭髮也不必吹乾,就甩著一串串水滴穿街而過去對面的CD店聽音樂,選唱片。她越來越喜歡,會跟著音樂動起來。一貫喜歡辱品的她,喝著這裡的酸奶就會覺得生活格外甜美,清早抱著從集市買來的大束雛jú,經過大玻璃櫥窗的時候發現女孩的臉龐已經被曬成了淡淡的緋紅色。她用小圍裙兜了很多新鮮的楊梅回來,這裡的楊梅可真是好吃,那麼飽滿,像隨時湧出鮮血來的活潑的心臟。她還見到了很多小狗,喜歡極了,倘若從此在這裡停留下來,她也要養一隻,她一直這麼想。
夜晚下雨,木頭閣樓一有人經過就會突突地響。棉被有些cháo濕,隔壁的人還在彈吉他,等著看歐洲杯的人一直還精神抖擻。小客棧的木頭門關了,她出不去,可是她十分想要出去買東西來吃。最後只得坐在客棧的木頭樓梯上,塞了一隻耳朵的耳機里放著蒲達吧的音樂——她從未想到自己會那麼喜歡這佛樂。這樣的時日裡,她記不清她寫過的那些小說,裡面那些錯落的愛。真的就像她那久居雲南的朋友告訴她的那樣,到了這裡,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忘卻,什麼也不再去想。
她漸漸睡過去,覺得終於可以卸下那些沉甸甸的故事和愛。她在想,她要不要就此停留下來,她是否捨得,那些2003-2004年她寫進了《十愛》里的人和細節,那些郁紫或者深紅的情緒。那些人,他們都來和她道別,不管她想不想要。她的攝影師,她的山寨里的隱士,她的含著女孩小腳趾的溫情男子,她的精神錯亂穿了裙子上街的小男伴,她的明確說了要帶走她的游吟詩人……她愛他們,她把他們藏在這深深fèng合的故事和愛裡面,只在若干年後她不再盈潤了,才敢一一拆出來問候。
像電影的結束,這本書。女孩在麗江的最後一日,坐在叫做藍頁的酒吧里看著三個男孩的樂隊練唱。她坐在門口的桌子上抽菸。二十一歲,剛剛剪了宛如埃及豔后般的頭,眼睛出奇的大。她從大玻璃里看到自己,就輕蔑地笑了——這女孩像一個謊,看似無與倫比的美好,可是誰也不會知道,她此刻已經空了,此前的一些愛全部被裝進了一本叫做《十愛》的書,而這本書正在遙遠的北京刷刷刷地印刷著,多麼跳躍不羈的愛和情感都被生生地摁在了冰冷的紙上。此刻耳邊有溫柔的人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她感到有軟軟動著的,會說故事會親吻的嘴唇像深夜海面的船隻一樣像她游弋過來。她豎起耳朵,想知道,還聽到了遠處推近的海cháo的聲音,這裡靠近洱海。蒼山,洱海,多麼婉切動人的詞,多麼冷漠的人,都會不自禁地念起誓言和永久來。
她恍恍地覺得,有新的愛泊過來了,一定有,肯定會有,當然要有。她篤定地想。
又及:要深深地感謝花花果果二位姐姐,這本叫做《十愛》的書,堅堅實實地壘砌起我和我的這兩位編輯之間的愛。我敢說,我們之間的愛是有史以來最深摯真切的編輯和作者之間的愛。還有我的小姐妹顏禾,這個姑娘仍舊和我換穿鞋子,彼此詆毀對方身邊出現的男子,生怕有人奪了自己在對方心裡那塊重得不能再重的地方。最後要感謝爸爸媽媽,我明亮的眼睛來自他們,使我和你們,和我的文字對視的時候是如此坦誠真摯。
張悅然
2004年6月25日午後於麗江藍頁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