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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她穿過小院,邁出了木頭門,男人在後面,像古代暮色里憂傷的斜塔。他嵌進了一個過去時態的背景里,終於,從此。

    她一出大門就看到女人坐在門外面。女人看見她搖搖擺擺地走出來,心中很清楚。女人慢吞吞地開口:

    「你要是執意要留下來也可以,不過你必須……」她沒有說完,女孩就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

    「我不會跟你爭奪什麼,你照顧他照顧了那麼多年,他其實早已變得依賴你,他離開你根本不能好好生活,可是他卻不知道。嗯,我走了。」女孩從女人的身邊擦過,她又搖搖擺擺地上路了,她必須回到旅店,然後離開這裡。而五月還沒有結束,粗暴的夏天剛剛開始。

    她在第二天清早離開,離開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是一個成年女子的模樣。

    這一天,女人對三卓說:「我想要個咱們的孩子了。要一個乖巧漂亮的女孩,你會喜歡的。」

    「嗯。」三卓失神地點點頭。

    「那麼我們結婚吧。」

    事情發生得都是那麼快,終於把五月迅速消滅掉了,這一年裡最好的季節。

    7)七年後,他仍舊和妻子還有女兒生活在這個小鎮。他仍舊給人拍照,喜歡發脾氣,小女兒有些怕他。可是她有一個相當溫順的媽媽,她總能平息爸爸的怒火。

    男人收到了一個包裹。裡面有兩本書。一本是一個當代著名年輕女作家的長篇小說,《誰殺死了五月》。還有一本令他著實一驚。那是一個攝影集,署的是三卓的名字。裡面都是那年他給女孩拍的照片。那麼多年過去了,女孩的微笑還是透過紙張,散發了出來,令他止不住地一陣一陣心酸。她終於幫他實現了他的心愿,而在他的照相簿子裡,那個女孩是一個模糊的人物,沒有人會認得出,那是她了。他把攝影集緊緊抱在懷裡,翻開她的小說,開始閱讀。他們家的老狗在他的旁邊俯身趴下了,它最近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男人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來讀這本書。這幾本是女作家的自述,字字都很動情。令他非常驚訝的是,後半部分有一個叫做小卓的男孩出現了,他是她的兒子——他內心一驚,這是女作家的虛構,還是真實存在的人物呢?他一直都在想,卻也想不清楚,由於太疲憊,漸漸地睡著了。

    他的小女兒把他吵醒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她仰臉對他說:

    「爸爸,明天是六一兒童節,你帶我去遊樂園好嗎?」

    男人喃喃地念了一聲,六一,忽然問女兒:

    「可是五月就這樣結束了嗎?」

    「明天是六月啦。」女孩好心地提醒他。

    小女孩看到有一滴自上面落下來的水,吧嗒一下,砸在那本叫做《誰殺死了五月》的書的封面上。宿水城的鬼事一

    宿水城一直流傳著無頭鬼妃的傳說,那也許是個並不高明的故事,不過城門口說書的盲老人數十年都說著這一個故事,動輒還扯上身後的城樓,以及城東邊那塊叫做東市的地方,所以總還是有停下步子的人,丟進盲老人身前的小銅盆里一塊半塊的銅幣,樂呵呵地聽到天大暗下來才意猶未盡地回家去:

    那日皇帝終於發現了這天大的秘密,原來他最寵愛的愛妾竟是個女鬼。那夜他腹痛,半夜醒來,迷朦中發現睡在他旁邊的愛妾沒有與他並排躺著,而是整個身子都縮在被子裡面。

    皇帝心道愛妾定是做了噩夢,他揭開那錦絲被卻見被中裹著的是一個無頭女子的身體,從脖子出斷來,上面是一個平滑的肉身截面,毫無傷口,也無鮮血流淌。皇帝當下大驚,面無血色,一骨碌跌下床來,嘴裡大叫:「來人啊,來人啊!」

    三更天的福和殿裡已經聚滿了人。丫環,大臣,太監,御醫,還有來看熱鬧的別宮妃子。人多了大家倒也膽子大起來,皇帝命人把這女子的身體放在殿中央,年邁的御醫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給那個女子號了號脈,稟報說與一般女子並無異常。眾人只見這女子除了無頭之外,宛然是一熟睡中的尋常女子:時而翻身,側身,時而蜷曲雙腿,甚至左手給右手抓癢。滿屋子人都看得屏息吸氣,目瞪口呆。皇帝的六歲小兒子膽大過人,他衝到那女子旁邊,伸出手,碰了碰那缺失頭顱的脖頸,大聲說:「這裡也是熱的!」他奶媽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把他抓回來,眾人也都心驚膽戰。這時皇帝忽地回過神來,大聲宣旨道:「快,快,快,快把蓮花觀的大法師請來!」

    大法師果真是大法師,他撥開圍觀的人群,來到殿中央,看見這無頭女子,微微一蹙眉,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女子,掐指算了片刻,便領會了天意般的微微頷首。他轉頭對皇帝說:「陛下,這只是區區一女鬼而已,陛下不必擔心。」皇帝連連發抖,推後幾步,顫聲道:「她,她可是來謀害寡人?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道士回身輕瞥了一眼那女鬼,轉身向黃帝回報:「這女鬼似乎並無謀害陛下之意,如若是,陛下又安能平安至今呢?但是當下之際還是除去女鬼為妙,趁她還未成大氣候。」

    皇帝忙問:「如何除去這女鬼呢?」

    道士微微一笑:「很簡單,只需口徑大些的一隻碟子而已。」

    皇帝忙傳御膳房送來頂頂結實的大碟子一隻。道士接過碟子,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然後把碟子反扣在那女子和頭顱相連的脖頸處。然後道士命自己帶來的兩個道童一左一右用那碟子壓住女鬼的脖頸。

    道士又說:「陛下,您只需多譴幾個人與我這徒兒交替,二十四個時辰之內令碟子莫要離開這女鬼的脖頸,她的頭飛回來時便不能重新長上,二十四時辰內身首異處,這女鬼的頭便再也不能復原上去,頭和身體也就分別死去了。

    皇帝大喜,連忙加派了人手,眾人也都轉為喜色,稱這蓮花觀的道士果然是得道的大法師。

    二

    聽過這鬼故事的人都說,這故事長久不衰的原因正在於,那講故事的盲老人大約是為了製造可怖的氣氛,他講到這裡總是戛然而止,煞有介事地說:剩下的事兒啊,便不是我能講得出來的啦,你們且閉上眼睛,安靜地沉著心,那冤屈的女鬼自會幽幽地走出來和你說她那故事。你原本是不相信他這可笑的說法,可是當你閉起眼睛來的時候,當真能看見樹梢動起來,一黑髮背影掛在樹梢上,身體可隱可沒:

    我通常是在二更時分離開。在這個時刻,我會自動醒來,眼睛熠熠生輝,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像一顆泡熟的米一樣得到新生的芬芳。我左面的男人睡得正熟,我把從他的身子下面壓著的手臂拽出來,然後用兩隻手臂抱住頭,用力向上拔一下,頭和身體就沒有任何痛感的分開了。最令我得意的是,我的身體和頭部之間宛如有一個極有效力的吸盤,所以即使它們彼此分開了,也都有著賞心悅目的光滑截面,決然不會有任何傷口,血也不會留出一滴。我通常都把身體留下繼續睡覺,只帶頭出去。它很輕,帶著緞帶般順滑的黑髮,可以在空中飛,像個施了魔法專去蠱惑人的風箏。

    我無比雀躍的心情總是不能使我的頭顱飛得平穩。我的頭顱上下顛簸,還曾將纏綿的發絮扯在了樹梢上。可是我不會疼,我不會疼是因為我深知我前世的疼痛全部聚集在了我的身體上,它千瘡百孔抑或帶著不可思議的臭氣,此刻都和我無關,我只需要和我的頭顱在一起,它不僅乾淨而且早已將所有深埋痛感的神經抽去,它總是像一個美好的垃圾處理器一樣把我一遍又一遍提起來的記憶按下去,搗碎,再銷毀。

    有關夜晚的行跡我並沒有諱莫如深。我喜歡說,和鳥也說,和樹也說,和蟲子也說。當我那顆跳躍的頭顱穿過樹林的時候,經常會有年邁的鳥責備我:

    「呦,這樣就跑出來,要做什麼去,嚇死人呀?」

    「我只是看看我丈夫呀,別人我才懶得去嚇,你們不要多事吧!」我翹翹嘴巴,大聲反駁回去,然後就繼續目不斜視地向東市飛去。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我只要去東市看丈夫,每一個二更天我都得去。

    從這個角度你就能看到,月桂樹的這條靠近窗欞的樹枝幾乎是水平橫亘在這裡,它寬闊而平滑。我的頭顱一越而上,停在了這根樹丫上,搖擺幾下就安頓了下來。每個夜晚,我都在這裡度過。這是幢失修的一間舊茅屋,三十年前吊死過一個委屈絕望的女子,四周都氤氳著一種鬼們喜歡的冷颼颼的腥味,我吸氣的時候就覺得慡心,況且,這裡還住著我最心愛的男人,我真的沒有理由不喜歡這裡。然而面對這寥落荒涼的東市荒郊,我又不得不想起我丈夫的這一生是多麼貧苦。

    在我停的這棵樹上,能夠清晰地看進房間裡面去。這窗子原本糊了厚厚的一層白紙,

    可是上個春天來的狂風已經把它們吹開了,它們也只好彼此拉扯著像過季的蝴蝶一樣,仍在耿耿於懷地扇動著它們那白色的翅膀。

    我丈夫是個20歲的壯年男子,他穿著青色的衫子坐在面向著窗台的書桌前,他鋪開一張

    別人用過的廢舊宣紙,找到空白角開始寫文章。毛筆在這個多風沙的春天總是很乾澀,他不斷地不斷地蘸墨水。可是硯台也幾乎是乾涸掉的,他沒有一個女人給他研墨,小童也沒有一個。

    我不懂得他讀什麼書,寫了些什麼。我只是喜歡這麼看著他:他讀書,他寫字,他從包裹的布口袋裡取出半塊冷掉的餅。如果是很冷的天,他就再掏出一件長衫套上,這件顯然不比裡面那件體面,上面已經有了蛀蟲咬破的洞。

    我在四更天的時候要離開,這是他開始昏昏欲睡的時間,我看見他站起來,欠了欠身,吹滅燈,整個人重重地撲倒在床上。我嘆了口氣,重新飛起來,繞道到院子的後面,這裡有個荒廢的馬廄,裡面全是從前住家留下的破蓆子,馬鞍和結成把的乾柴,雜糙。馬廄的上方的頂子已經被風捲去了大半,我停在殘缺的頂蓋上轉動了幾下頭顱,把我盤結著得頭髮左右甩起來,讓它散開,全部滑落下去。

    這之後我就返回皇宮。酣睡的男人在左邊,我把手臂重新塞到男人那肥厚的身體下面。

    我對末日的到來並沒有過度恐慌,可是它還是令我猝不及防。我以為這就是一個尋常夜晚,我去看了愛人就回。然而就在我停留在樹杈上觀望我的丈夫的時候,我忽然感覺的一種被壓住的窒息感。我能感知到那來自於我那擱置在皇宮裡的身體上面。是什麼冷冰冰的器物壓住了我的脖子。我用鬼的凝氣在心裡頭點燃一盞燈,我順著燈可以看見千里之外:福和殿的中央聚滿了人,皇帝,嬪妃,還有他們那些到現在我都叫不全名字的小孩。我輕輕用目光撥開人群,終於看到我的身體就躺在大殿正中富麗堂皇的燈飾下面。它被緊緊地綁在了一張木質長桌上,我的手臂被兩個彪壯的侍衛緊緊按住,他們的另一隻手抓這一隻陶瓷盤子,那盤子死死地抵在我的脖子上。是了,正是這東西使我幾近窒息。我微微眯眯起眼睛,讓所有大殿裡的鬧劇都變成一顆落在我睫毛上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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