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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這樣給照一張吧。」

    「不照。小孩子抽什麼煙?別把什麼藝術和這個連在一起。」男人生氣地看著她。

    她把煙又放到他的手裡,眯起眼睛,忽然神神秘秘地說:「煙真是好東西,我猜我以後肯定離不開它。」

    他們那天拍了數不清的照片,他不斷換膠捲,他們也不斷移換地方。小山坡,富人家別墅的後花園,兒童樂園……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那麼自然地拍照,其實這根本不像拍照,反而像是一場加進了動作和表情的對話,它完善而且深刻,令人永遠難忘。他顯然對這些照片很滿意,不知疲倦地一直拍著,和她一來一回地交談。這些時候,他有些忘記了女孩的年齡,也或者是他忽略了自己的年齡,這樣的談話好像應該發生在大學時代,那是一些總是下著令人著迷和沉淪的霧的日子,前路是看不清的,年輕的孩子們只是縱情地在迷濛中相愛並關懷彼此。

    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們走在回來的路上,他看到她的臉上有黑色的一塊塵灰,使她只有一雙大眼睛的小臉有點滑稽。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撫她的臉,幫她把那塊黑色抹去。她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筆直筆直的,像是在等候老師發令的小學生。

    快跨進三卓攝影工作室門檻的時候,三卓忽然側頭俯身在她的耳邊說:

    「你知道嗎,我年輕時候的願望,就是能遇到一個像你這麼樣的姑娘,一起談論這些不著邊際的有關藝術道路之類的大道理,這樣相伴幾十年,恐怕也不會厭倦。」她在黑暗裡抬起頭來看他的臉,聚滿了光輝,而木頭門上面的薔薇花花瓣,又開始洋洋灑灑地落在他和她的頭上。她覺得這是一個太令人沉溺的場景了,如果不回應他一點什麼,她一定會覺得遺憾死的。於是她翹起腳尖來,伸出雙臂攬住他的脖子,輕輕問:

    「現在還來得及嗎?先生。」

    男人沒有說話,用手捏捏她的臉,說:

    「我們進去吧,都餓壞了。」

    「我不進去了,我要回去了。——什麼時候能來取照片?」女孩也冷靜下來。

    「兩天之後。」男人亦不留她,看著她轉身跑掉了。

    6)這是怎樣的兩天呢,女孩開始感到更加熾烈的煎熬。她每天只睡很少的覺。坐在窗台或者樓梯上想事情。或者攤開稿紙開始寫下自己的情緒。

    「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一種潛意識裡的引導,讓我離開我的大學,讓我決定來到江南,讓我決定選擇這個無名的小鎮停留下來,讓我走過那條小弄並最終決定敲響他的大門,原來,他是在這裡。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自己一貫會是那樣冷冰冰沒有一絲熱情的臉,原來是要把熱情都攢起來,用在這裡,用在和他之間。這肯定是我一生當中,無比重要的一個印記,雖然我還不知道,它會是什麼形狀,是災難還是吉祥……」

    女人當是察覺了男人和女孩的異樣,因為那日裡他那麼晚才回來,卻很安靜,沒有對她發什麼牢騷。他和她坐下吃飯,他仍舊一言不發。她想開口問,可是覺得這肯定會令他不高興。飯後他一個人躲進最裡面的房間裡洗照片,而那一夜,他都沒有出來。

    次日女人上街買菜,中午回來的時候,看到女孩蜷縮著坐在他家門口,她一看到女人來,就倉惶地站起來。女人仍舊笑吟吟的,讓她進去坐,女孩拼命搖頭,說自己記錯了取相片的日子,然後她就飛快地跑掉了。女人注意到她頭髮散亂,上面落了好多薔薇花瓣,坐在這裡的時間應是不短。女人進門去,三卓還在擺弄那些照片。女人說:

    「拍照的那個女孩來過,剛才坐在大門口。」她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觀察他的反應。果然男人立刻抬起頭來,十分關心的樣子:「她現在還在嗎?」

    「她走了。」女人第一次放棄了對他句句話都溫柔的決心,冷冰冰地回應,她看到男人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很快把頭低下,又開始擺弄那些照片和底片。

    第二日女人就看到男人洗好了照片,把它們一張一張夾起來,掛在幾根高高的鐵絲上。她必須承認,那些照片美得令人驚異。那可能是很多年三卓多沒有捕捉到,拍下來的東西,那是一種年輕的,繁茂的,生澀的,未經修剪的,天然並且純澈的美。女孩臉上幾乎看不出妝容,頭髮也只是簡單的披散著,白裙子上毫無裝飾。可是女孩在笑啊,在動啊,每一張都是流動的,都是小溪一般清冽的。她笑得沒心沒肺,又不知什麼緣故地如此憂傷。她不是簡單的小孩過著青春期的姑娘,她身上也有一種濃郁的女人氣味,她的狡黠,她的嘴角微抿都構成一種誘惑,而她是在面對著的是三卓,她在勾引他嗎……女人根本無法插話,她看到了男人的喜悅,他很久很久都沒有這樣開心過,他太喜歡這些照片了,這是他的寶貝,這是他最滿意的藝術品。他甚至哼起了歌,每一張照片都要拿到眼前看個仔細。

    終於到了第三日。男人起了個大早。他對女人說,你今天去城裡買膠捲和那些需要更換的零件吧。女人知道他是要把自己支走,她當然可以找各種理由留下,但是她亦不願意違背男人的心意,她太了解他的脾氣了,他固執地做一件事情,一定會堅持到把它做完為止,她如果留下,他肯定還會找機會和她單獨會面。並且她也不希望他對自己有一丁點不滿,於是女人點點頭,離開了。

    女孩一會兒之後就來了。她和他的見面變得侷促。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他忽然領起她的手,穿過了里里外外的房間,一直走到了最裡面的一件。她就看到一排一排的鐵絲上,掛著的都是她的照片。他一排一排領著她穿梭此間:

    「你看看,有多麼好看!」女孩看著,心中的確十分歡喜。男人是看懂了她的人,所以可以把她拍得格外美麗,那種美麗是打碎了,又經過三卓的眼睛拼貼起來再造的,它是一種全新的詮釋,會和任何一個其他狀態的她不一樣。是因為有愛在嗎,這些照片上的她是那麼動人,笑和憂傷都來得自然。

    他把照片斂起來一套給她。這做為一個完整的拍攝過程,已經到了尾聲了。他們都站著,又僵住了。而門外忽然變了天,幾分鐘只好就下起了暴雨。雨來得很猛烈,屋子裡面變得陰寒。那時她已經站在門口了,雨倒是令他們暫時不必為這個分開的事情躊躇尷尬。小狗鑽進屋子裡來,抖了抖身上的毛,杏核眼睛又和她的眼睛對視起來。

    「坐一下吧,太冷了。等雨停了再走。」男人溫和地說。男人靠近女孩,把她拉到客廳里的布沙發上坐。他碰到她的時候才發現,她身上滾燙滾談的。他嚇了一跳,慢慢把她攬過來,擁她在懷裡:

    「怎麼這麼燙?在發燒嗎?是不是這兩天沒有好好休息,也沒有怎麼吃飯?」男人的聲音很是心疼。她只是軟軟地靠在他的身上,說:

    「我想我得走了。要離開這個小鎮了,再這樣下去我的意志會被消磨掉,可能我再也不能寫下去了,我會失去我所有的。」

    「我想也是這樣。可是卻仍舊不捨得,一想到就會很心疼。」

    「別心疼,我會很乖,好好照顧自己,你也要。」女孩吻吻三卓的臉,也不拿照片,失神地就走去門口,她打開門,打算就這樣走進雨里。男人忽然衝上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他把她抱了起來。他沒有再說任何話,只是抱起她來向一個房間走去。她在他的懷裡發出小動物一樣輕微的叫聲,可是並沒有掙扎。

    男人抱著她一直走近一個房間,這是他攝影棚的其中一個布景,裡面是一個溫馨的睡房的樣子:梳妝檯,衣櫃,彩色玻璃的窗簾,還有一張鋪著潔白床單的大床。她猜想他沒有帶她去他的睡房,是因為那是他和那個女人的空間,他不想讓她看到。可是這裡很冷,陰陰的冷,大約是因為這裡從來不住人的關係。他把她放在大床上。她閉上了眼睛,她知道什麼事情將要發生,她也害怕,可是她十分肯定地知道,她不能阻止它的發生,這就是,劃在她生命里的深楚得印記。

    男人把周圍幾隻布光的方形大燈都搬過來,像是一圈花朵一樣圍住大床。女孩說:

    「太亮了。」

    「這兒沒有被子,我怕你冷,燈多一些會暖和一點。」

    女孩點點頭,可是她卻感到這像一場可怕的大手術,她在灼灼的手術燈下被看得那麼清楚。

    男人開始和女孩做愛。他親吻她的全身,這個小人兒,是他最疼愛的寶貝,是他最珍惜的藝術品。他的吻那麼輕柔,像是一片一片蓬鬆的羽毛一樣落在她的身上。可她渾身仍是冰冷,瑟瑟發抖。他抱她再緊一些,——她那麼地小,而且還在發燒,他不忍心再對她做什麼了。可是他想擁有她,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來逼近她得靈魂。可是他必須靠近她,她美好而繁盛,她是他的。他親吻女孩的臉頰,讓她就把這個當做一場必須的旅行吧,他讓她抓緊他……

    她開始流血,很多血,但是她沒有叫,並且她並沒有失去知覺。她還能用炯炯的目光看著男人,她伸出手摸了摸男人痛苦的臉龐。他並沒有多麼老,皮膚尚且很有彈性,而他還如男孩般明亮的眼睛在和她說話,她摸了摸他的眼窩,很平,沒什麼皺紋。她想,他還是強盛的,他還有很長的路,很多個機會去逼近他的夢想,這多麼好。她最希望如此。

    當所謂的平息到來的時候,男人把女孩抱在懷裡,搖晃著她。女孩用十分微弱的聲音說:

    「我想我以後的耳邊再也不會有cháo汐的聲音了。因為那聲音是你的,總在我的耳邊,提示我,要找到你。當我走了之後,就不會再聽到。」

    「我想辦法跟你一道走吧。」男人說。

    「不必了。我照顧不好你,我自己知道的。我們彼此都太自私了,要把彼此生生地據為己有。但是我們還屬於藝術。誰能接受這樣的事,我們都只能擁有彼此的一部分。」

    她掙扎著起身,還在流血,像是被搗爛的花朵。她搖搖晃晃地站在地上:

    「我終是知道最後會是這樣,但是我卻一點也沒有想要退縮,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極至的狀態,喜歡完全浸入的狀態。這樣我們都會記得,這樣一個日子,我們曾靠得那麼近,——唔,五月就快要過完了吧?」女孩說著,把給他的拍照的錢放在桌子上。

    「不,我不要。」男人堅持說。

    「要吧,不然我會覺得,這像是交換。」女孩慘然一笑,搖搖擺擺地向門口走去。男人趕上去從身後給她披上他的白色長衫。他多麼心疼,想要再次緊緊抱住她,把她融化進自己的身體裡。可是他的確是一個矮小者,是一個曾無數次灰心的人,他毫無力氣。女孩拿起她的那些相片以及底片,衝出了房門。雨已經停了,雖然天還陰冷。小狗在院子裡用小爪子和著泥巴,這裡非常靜謐,闖入者不應該打攪,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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