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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一邊讀書一邊寫小說嗎?那麼你還是學生啊。」
女孩不再爭辯,她覺得他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心中覺得十分失望,但是她卻沒有再告訴他,她已經是個出版過自己的書的女作家了。她肯定他決不會相信,他還會嘲笑她的。
「你自己偷偷跑到這裡來玩的?——你的口音不是本地的。」男人的詢問其實已經代表了他的肯定。
「嗯……」她含糊地應了一句。男人於是不再多問。
妝畫好之後,男人捧起她的臉仔細看著。她的大眼睛驚恐地看著男人。男人忽然微笑了。她就問:
「為什麼笑,我的臉有什麼不對勁嗎?」
「不是,我覺得挺有趣的,你這麼個還沒長成的小丫頭,畫了妝就完全不一樣了。」
她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女孩現在眼瞳十分亮,眼睛旁邊有淡淡的紫色眼影,使她變得更加典雅,腮紅是桃花色,令人看著就好像聞到了新鮮水果的甘美。當男人站在她身後把她的頭髮盤在頭頂,弄成兩個有點傾斜的小髻時,她簡直覺得自己美得好像歐洲中世紀貴族家的少女。身後的攝影師是多麼神奇的人呵,他可以把人畫得都那麼美麗。
他拿出一套黑色鑲著銀絲邊的小禮服遞給她,讓她換上。她似乎還沒有長開,雙肩很窄,衣服還不能完全撐起來。她走出來讓他看,他勉強點了點頭。於是他們開始拍。
他讓她站在冷灰色的布景下,看著鏡頭,然後他打開幾盞白色方形的大燈,燈是熾亮熾亮的,讓她一時睜不開眼睛。他開始教給她擺什麼姿勢。他說,你端莊地站好,眼睛看過來,嘴唇微微地笑。她努力按照他說得做,可是因著很少拍照,又是個很少笑的人,她的表情顯得十分奇怪。他不得不放下相機對她說:
「要笑得自然,像你平時那麼笑,不要那麼虛假……」
「我平時就是不笑的。」女孩回答。男人生氣地看著她,只好又說:
「那你想點開心的事,笑出來。」
「我沒什麼開心的事。」女孩又說,她並非在故意頂撞男人,她只是忽然感到了一陣委屈,是這樣的,她很多很多時候都沒有笑過了,而她也的確想不出任何可以令她笑的事。她本可以不說這些,但是那種忽然湧上來的委屈,像是要迫切地衝出來,她無法控制地這樣說了。男人果然變得很憤怒,他一定覺得女孩在故意耍弄他。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恨恨地說:
「不會笑也要笑出來!現在我是攝影師,你要聽我的!」男人開始繼續教給女孩姿勢和表情,女孩也學得十分認真,但是她仍舊無法笑得自然順暢。
「你的身體很僵硬,像是跟冷木頭,你知不知道?」男人惡狠狠地對她說,他不得不再次放下相機,「你動動腰可以嗎?」
女孩動了動腰,其實她越來越緊繃繃了,因為她感到尷尬和羞恥。她知道這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但是她卻怎麼也做不好。她忽然覺得自己一直把自己困在小房間裡,像一隻動物一樣伏下身子沒日沒夜地寫,幾乎已經喪失了行動的能力,所以她的手腳都在退化,反應越來越遲緩,幾乎不能夠達到協調的配合了。男人踢了燈一下:
「算了,不拍這組了!換衣服去。」
男人給女孩挑選的荷花色緞面的連衣裙她當然也是很喜歡的。他帶她去了另一處的景。那是一套歐式奢華艷麗的背景。有紅紅的壁爐,還有一隻非常華貴的沙發椅。沙發椅十分寬大,包著深紅色緞絨的大花朵圖案的布,鑲著一圈雕花的桃花木寬邊。男人讓她坐在上面,赤腳,沙發下面放著一雙紅色的尖尖高根的瘦長鞋子。男人又在她身後鋪過來一塊潔白的軟
羊毛毯。她雖然不能看到,但是她想,一定好看極了,都是十分奢靡絢爛的東西,會有艷不可當的光輝。她也開始想要找到那種能夠坐在這種椅子上的貴婦人的感覺。
「你可以放自然些,腿自然地搭在這裡,下頜再向下收一下,眼神,看我這裡,眼神是最重要的!眼神要有光,不能沒精神的樣子,但是又不要傻傻地瞪那麼大……」男人又跟她說了一遍整個的感覺。她開始忙亂起來,整整自己的衣服,搭好的腳卻又覺得彆扭,只能從新再搭。她低頭,太低了,又上抬一點,眼神,她試著把眼睛的大小調試到正常,直直地看著鏡頭,幾秒鐘後,他還沒有拍,她就已經開始流出眼淚,整個眼睛通紅通紅的。
「沒有不許你眨眼睛!」男人簡直要跳起來了,他從口袋裡的紙巾袋裡抽出兩張紙巾給她擦眼淚,而她的妝已經全花了。眼線的黑色被浸潤了,順著眼淚淌下來。她卻不懂得如何是好,慌亂之中就伸出手,用手背去抹,於是整個眼圈全都黑了。男人已經放下了照相機,停下來所有的工作。他雙手支在腰上,冷冷地看著女孩花搭搭的小臉。女孩知道已經更加糟糕,她漸漸放下了還在徒勞地幫忙的手,很狼狽地站在那裡。她還是赤腳的,地下的寒氣一簇一簇順著她的腳心向上鑽。
她沮喪極了,她多麼努力想要做好,讓自己成為他最美麗的模特,可是卻弄得一團糟。她的確仍舊是個學生,什麼也不懂,力量微弱,顯得非常遲笨。
她驀地才發現,已經有一個女人站在她和他的側面。女人二十多歲的模樣,腰肢非常細,穿得是緊緊包住身體的旗袍,但是旗袍又不是呆板簡單的旗袍,而是改良後的,應當是她專門做的。旗袍的領子很大,敞開著,露出她美麗的兩根鎖骨。她的五官都很小巧,放在一起就是一張別致的江南女子的臉龐。女人正看著他們。她看去女人,女人就笑吟吟地對她說:
「小姐你別介意呵,三卓就是脾氣不好,他沒有壞心的。」
她點點頭,她早該想到這裡面一定住著女子的,池塘到內里,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定是有個女子在才行的——她是他的妻嗎……
女人又說:「三卓,怎麼啦?跟人家小姑娘過不去!」
三卓冷冷地說:「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笨的女人!簡直是個木頭玩偶。」
女孩的眼裡轉著淚水,她不說話,咬著嘴唇看著三卓。她在恨他嗎,恨他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可是倘若是如此,她可以早一點就逃開的,不是嗎?她一直留在這裡,努力地按照他的要求在做,難道她是為了自取其辱?她想要他給一點小小的鼓勵,說她還不是那麼糟糕,他應該慢慢地激勵她,可是他是那麼心急……
三卓甩身離開,拋下的話是:「你明天再來吧,今天這些不做數。」
和藹美麗的女人送女孩走出大門,並安慰她說:
「今天也許狀態不大對,明天就會好的,明天我給你化妝,選衣服——那些衣服你還喜歡嗎?」
「都很好看。」女孩輕輕地說。
女人拍拍她的頭,笑吟吟地說:「都是我做的。」
「啊,您做的啊……您的手太巧了!」女孩回身再看整齊的小院,小金魚怡然自得地成長的小池塘,而那隻小狗,已經開始圍著它女主人的高跟鞋轉了。這裡很完美,什麼也不缺。女孩再次回過頭去,黯然地退出了小院。
4)女孩不能言說她內心的難過,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感到如此深重的挫敗感,即便是沒有辦法讓自己寫出東西來的日子,她亦沒有這樣的傷心。她是她自己所認為的優雅高貴的女作家嗎?她想要自己成為一個令別人愉悅的女子,可是眼下看來她就是一個呆板乏味的女學生。而他,好看卻又壞脾氣的男子,他就是這樣地討厭自己嗎。
她一個夜晚都抱膝坐在窗台上看著外面。次日清晨她發現自己像是一隻將死的病貓一樣蜷縮成一團睡在窗台上。這是一個冷冰冰的地方,人們都在嫌棄我,他們一點也不歡迎我。女孩這樣對自己說,她第一次有點想念她北方的城市。而現在的問題是,今天她還要不要再去他那裡呢?她也許只是多去尋些嘲笑和斥罵的,她也許會變得更加絕望和哀絕,也許她會立刻收起行裝,離開這個城市……那麼她為什麼要去呢?但是她仍舊給自己換了套衣服,洗了洗臉,然後就出門了。她也許只是想再次走近那個恬適的小院,也許就是想再看到他,她甚至還抱著一絲希望,他這一次會覺得她好一點,會抵消一些她已經留給他的糟糕的印象。所以她得去,不然她在他的心裡就是一成不變的糟糕了,再也不會好起來。
女孩再次敲響小院的門,女人探出來個頭,看到是她,就笑吟吟地打開門:
「你來啦。快進來。我先給你化妝吧,三卓還沒醒呢……」女人說話的聲音很輕,她看來早有準備,把小狗關在內間了,擔心她一來小狗又會鬧得很歡。
女人給她畫得妝也很仔細,手亦很輕,甚至看得出,比男人要熟練得多。可是她對著鏡子照的時候,覺得似乎過於濃艷了,完全是成年女子的模樣。但她沒有表示任何不滿。女人看著鏡子裡的她,笑著說:
「真是個美人。走出去不知道妒忌死多少姑娘吶。」
女人又領她去換衣服,女人給她穿了一件黑色摸胸和一條白色垂感很好的長褲。她把她打扮成一個冷酷的夜幕下的女郎了。
在給女孩化妝換衣服的這段時間裡,女人七零八散地說著三卓,這個攝影工作室以及她自己的事情。她像是很無心地在說,可是在換好衣服的時候,她發現,女人大致把這裡整個的情況,都說給她了。
三卓在女人的言詞間,就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很多年前他從這個小鎮上離開,去學習他心愛的攝影。大學之後他開始到各地採風,拍所有他覺得美好的東西。但是一年後他不得不中止他的遠足,因為他已經一分錢都沒有了。他從一個大城市停留下來,找了幾個相熟的朋友開了一家照相館(那個時候還沒有工作室這樣的叫法),他們的想法都很新穎,照片自然不同於尋常的照相館,所以生意十分不錯。女人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認識他的。女人去拍照片,大抵也是被他命令著如何如何擺姿勢,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可是,我當時卻沒感到什麼羞恥或者尷尬,我就是覺得,我得聽他的,他說得全都對。你說,奇怪吧?」女人稍微停頓了一下手中的工作陶醉地一笑。女孩想她大概知道那種感覺,在那個叫做三卓的男人面前,似乎很容易丟棄了自我決斷的能力,並且還是甘願的。
後來三卓和他的幾個合夥的朋友發生了分歧。原因是三卓希望堅持現在的拍攝風格,拍一些自由,感覺清澈的東西。但是那幾個人堅持利益當先,決定只拍更加賺錢的婚紗照。三卓覺得那是缺乏創新的東西,他堅持他仍舊拍普通的藝術照片。於是他們開始擠兌他,並開始了在暗地裡算計他。終於,他們再也無法忍受三卓的倔強,在一個三卓出去拍外景的日子裡,他們把店子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捲走了,整個店都空了。三卓回去的時候什麼都沒有,他提著三角架站在門邊,看到裡面像個廢舊的小車間,——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吧,他開始厭惡和人打交道或者結交什麼朋友,他再也不願意相信任何人。那天女人正好又去他這裡看他,女人自拍過那套照片之後就多次來他這裡看他,給他和他的朋友們帶來很多手工的點心或者水餃。三卓對她極是平淡,不會趕她走,亦不會留她。可是就在那天,三卓對著一個空空如也的房子發呆的時候,女人來了。女人站在他的身後,她很快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她慢慢走上前去,從後面摟住了三卓的腰,她說,別介意,你還那麼年輕,都可以從頭再開始,而我,會總是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