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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男人低頭看著莫夕,她是個眼睛那麼清澈的女孩。男人忽然緊緊抱住了她,喃喃地說:

    「孩子。孩子。」莫夕又笑了兩聲——她多喜歡這男人叫她孩子,她知道他在寵著她,想要給她多一些溫暖。

    「後來你終於逃出來了是嗎?」男人問。

    「嗯,但是那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我一直被關著,每天注she鎮定劑,所以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逃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天裡大半的時間都在睡覺。」

    「後來呢?」

    「終於有一天,鎮定劑還沒有給我打進去,外面就有人敲門,索索就把我鎖起來去開門——那個時候已經是她給我打針了,醫生根本就不來了。她慌著去看門,把鎮定劑放在了我的床頭。我當時恰好醒著,雖然力氣沒有多少,但是頭腦還算明白。我覺得機會終於來了。我就把鎮定劑裡面的藥劑推出來,倒在了床底下。然後我把冷在桌上的涼開水杯拿了起來,把裡面的水小心地倒入針劑里,擦乾淨,放回原處。」

    所以那一天莫夕沒有注she進鎮定劑。她在第二天醒來感到有些力氣了。但是她仍舊不能強行地衝出房間。但是那一天她顯得十分和氣,精神也不錯。等到索索進來看她的時候,她忽然說:

    「索索,今天是你的生日呢,我們慶祝一下吧。」她婉和的語氣令索索震驚不已。索索站在那裡,很久都沒有動。半天她才說:

    「今天不是我生日,你記錯了。」可是可以看出,索索已經被感動了,她的聲音很輕。

    「啊!我記錯了啊!哦,天哪,我竟忘記了,是下個月呢。你看我,怎麼能把你的生日也忘記了呢?」莫夕大聲說,一副十分氣惱自己的樣子。

    「哦,這沒有關係。你還能想起要給姐姐過生日,我就很開心了。」索索說,一向強大而堅硬的她,竟在頃刻間變得這樣溫柔,她的聲音很低很低,像是一個小小的受了委屈的孩子。

    「索索,和我一起吃飯好嗎?就當給你慶祝生日。」莫夕一臉誠懇地看著她。索索連連點頭。

    那天索索就進來和她一起吃了午飯。索索還拿來了一瓶女士香檳。她們碰了杯子,像是親密無間的好姐妹一樣。

    「有沒有什麼辣的佐料?我胃口很好,想吃些味道重的東西。」莫夕忽然說。

    「啊,有的,辣椒醬行嗎?」索索問。

    「行啊。」

    「嗯,你等等,我去拿給你。」索索轉身出去拿辣椒醬——當然,她一點也沒有喝醉,她記得隨手反鎖上門。莫夕在她出去的時候,迅速在抽屜里找到了一小瓶安眠藥,這是索索為她準備的,她總是得保持睏倦的狀態索索才會滿意。她猶豫了一下,倒出幾片來放進索索的香檳里,然後她拼命地晃著酒杯,讓藥能夠快點融化。等她把安眠藥放回去之後,索索恰好回來。

    索索喝下那杯酒之後,莫夕又說:你多陪我一會兒好嗎,抱著我睡覺吧,——呃,我們多久沒有這樣了?」索索感動不已。她過來抱著莫夕,開始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頰。她們相擁睡在一張窄小的床上。

    藥力發作,索索很快進入了沉睡中。而莫夕就是這樣脫身的。她拿走了家裡所有的錢,她的筆記本電腦,她的證件等等。她坐火車離開,雖然知道芥城是最不安全的地方,然而她還是要回去。她一直做掙扎的目的是什麼,她要回到小悠那裡,不是嗎。

    女孩套了一件簡單的棉恤,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閃閃爍爍地出現在站台,很快地,她坐上了開往芥城的火車,而此時,她相信索索還在睡著。

    5.\n藍色房間以及圓形大床

    後面的事情男人大體就知道了。莫夕躲在山上寫她和小悠的故事。她寫了三個月。然後後來她去了BOX,看到小悠的照片,就要找出這個拍照的男人。

    男人問:「你很想把這本書出版了,然後送給小悠是不是?」

    「當然。除此之外我又還能做些什麼呢?」莫夕說。

    「那好,我幫你把這本書出版了。」

    「什麼?」莫夕愣了一下,她幾乎不敢相信。

    「不要忘記,我是寫旅行遊記的作者,和出版社很熟悉。」男人拍拍她的頭,微微一笑:

    「但是書從審稿到印刷,需要兩個多月的時間,你不要太心急。」

    「嗯,其實,我早已失去時間的概念了。」莫夕說。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們一起生活在這幢房子裡。男人也不工作,他日日都陪著莫夕,他們每天的早晚時間都要去散步,因為莫夕喜歡戶外的光和空氣。他們還一起去別致的餐館吃飯。男人已經知道莫夕的口味了,她最喜歡糯甜的紅豆和冰淇淋。她還喜歡看書,男人就領她去書店,把自己看過的好書都推薦給她。男人還尤其喜歡音樂,有很多唱片。莫夕每天都聽不重樣的唱片,她想,那麼多唱片,恐怕聽好幾年都聽不完。男人也會做飯,只是煎蛋總是會一直煎到焦掉。他把好的部分切下來給莫夕吃,自己吃黑色的部分。他還給莫夕拍照,許許多多的照片,比莫夕過去所有時間拍得加起來都多。當然首先他要把莫夕打扮起來,給她買收緊腰身的蓬蓬紗裙,給她買花朵和亮皮子的涼鞋,給她買把頭髮束起來的髮簪,還有水晶製冰涼涼的項鍊。男人從來沒有讚美過她,但是莫夕知道,男人心裡一定覺得她很好看。因為他給她照相的時候,常常停下來,很仔細地對著她看一會兒。

    晚上他們會並肩坐在沙發上看影碟。男人的品味很好,電影一點都不會乏味或者低俗。莫夕看著看著,困了,就會倚在男人的身上睡著。男人會抱起莫夕來,把她放到舒服的圓形床上。而男人也睡在這張床上,因為莫夕總是害怕黑暗,害怕自己又被關了起來。她必須抓著男人的手才能睡著。男人有時候也會摟著她睡,輕輕地拍拍她的背。但是並無任何越軌的行為。

    只是那一天,莫夕忽然又夢到了小悠。她夢到了那個一直打在她心裡的心結。她被這樣的夢打擊得一敗塗地,失去了所有的自尊。當她醒過來的時候,是一個天沒有全亮的清晨。她立刻衝動地鑽進男人的懷裡,雙手抓住男人的睡衣。男人慢慢醒過來,猜想她又做了惡夢。於是男人伸出手,慢慢地撫著她的頭。她卻冷不丁地問:

    「你對女人,對性一點都不感興趣嗎?」

    男人很驚異,他沒有想到女孩會問這樣的問題,但是他還是立刻回答:

    「怎麼可能?」

    「那你和很多女孩做過愛嗎?」莫夕問,她的語氣十分稚氣,的確還是個孩子的模樣。

    「唔,年輕的時候是的。後來就沒有了。」男人回答得很誠實。

    「你喜歡我嗎?」莫夕又冷不丁地問,她的思維永遠是這樣跳來跳去的,像短路的保險絲,誰也無法猜測到她的小腦袋裡裝著什麼。

    「嗯,喜歡你。」男人點點頭,他並沒有說謊。

    「那我們做愛吧。」莫夕噌的一下,從男人懷裡跳出來,一雙炯炯的眼睛看著男人,一點也沒有羞澀。

    「……」

    「不可以嗎?」莫夕見男人閉口不言,又問。

    「我比你大十五歲,孩子。」男人輕聲說。

    「那沒什麼。不是喜歡我的嗎?」莫夕大聲說。

    「我不喜歡和處女做愛。」男人又說。

    「誰說我是處女來著?我跟小悠做過的。」莫夕幾乎嚷了起來。好像說她是處女倒像是對她的一種侮辱。

    「……是嘛。」男人聲音更低了。

    「喜歡我就夠了。」莫夕斬釘截鐵地說,她再次鑽到男人的懷裡,並開始親吻男人的脖頸。

    男人終於抱住了她,這小小的女孩,可是他喜歡她不是嗎不是嗎。

    男人看到了血。當一切結束的時候,男人才看到了血。他愣了一下,再看女孩的臉,女孩的臉有些蒼白,臉上出了虛汗,可是她自始至終一聲也沒有叫。男人忽然很生氣,他看著女孩,大聲說:

    「為什麼騙我?為什麼要說自己不是處女?」

    女孩側過頭去。她輕輕地說:「對不起,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直告訴自己,小悠那次要了我。我一直這麼告訴自己,說了太多遍,我把自己也騙倒了。最後連我自己都相信了。小悠要了我,我不是處女了。」她閉上了眼睛。男人難過得不知該說什麼,他緩緩地從床上起來,走到窗邊。幾分鐘之後,他聽見女孩小聲地說——那幾乎像是在夢中的囈語:

    「不過,我現在的確不是了。我終於是個女人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這樣的滿足和快樂。

    這正是莫夕繞過去沒有說的故事。她在那一年的夏天已經長成了花一樣的女孩。她對著鏡子說:像花兒一樣,就要打開了。然後她做了什麼?她像把自己變成小悠的女人。她迫切地想要這樣的飛越。不是因為她對性有所渴求,僅僅是因為小悠。她太愛他了,所以她要把自己變成隸屬於他的。

    誰也說不清她為什麼選在那天。她的確擁有足夠的勇氣,甚至可以不在意徹夜不歸索索將會如何處置她。在莫夕看來,這件事情非常地大,而它的發生,能夠解決一切問題,能夠戰勝一切阻礙的力量。

    於是在那個周末的夜晚,莫夕一直跟隨著小悠。他們去郊外寫生,一直逗留到很晚。於是莫夕建議,他們就在郊外寄宿一晚,明天再回去。小悠欣然同意了。於是他們找到了一個座落郊外的小旅店。兩個人同住一間,這在他們看來也不是什麼異常的事情。他們在一起太多年,彼此熟悉得沒有任何禮教和規矩。

    他們在那間小房間裡洗澡,抽菸,聊天,一直到下半夜才決定上床睡覺。他們並排躺在了那張大床上。甚至還牽著手。就在小悠就要睡著的時候,莫夕忽然說:

    「小悠,你過來。」

    小悠亦沒有覺得有什麼異常,他就側過身來,靠近莫夕。他這時候聽到了一個少女焦灼不安的喘息聲。他聽見女孩說:

    「小悠,你要我吧。」

    男孩驚了一下,他感到女孩已經拿起了他的手,放在她起伏不定的胸前。他的手沒有動。很久,沒有離開也沒有移動。那段時間像是完全靜止了,呼吸也掐斷了,死寂寂的。忽然,莫夕感到男孩把手抽了回去,並聽到他說:

    「小夕,這樣不行。」

    「你指什麼?」

    「我一直把你當好朋友的。而且,而且……我……我好像對女孩兒的身體沒有什麼強烈的欲望。」小悠說,他已經站了起來,徑直走去洗手間。莫夕看到他的背景,瘦弱的男孩,窄窄的肩膀,腿是精瘦的,他很快地走進了洗手間並關上了門。女孩錯愕地愣在那裡。她好像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打擊,——或者說,是一種恥辱。她感到了極度的羞恥,甚至在這樣的時刻,她腦中忽然跳出了索索常罵她的那兩個字:「輕賤」。

    還真的,果然是這樣。

    莫夕記不得那天她是怎麼回家的了。總之一定很狼狽,她推開家門就看到索索坐在客廳的桌子旁邊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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