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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不過索索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她才16歲,還是個自己需要寵愛和呵護的孩子。她沒有辦法賺足夠的錢給母親治病,她也沒有足夠的力氣去照顧病榻上的母親和幼小的莫夕。母親看出了這些,她看到了自己16歲的女兒的絕望和無助,她知道女兒對自己有些記冤,失去了最濃烈的感情,她只是在苦苦地應對著,受著煎熬。於是她在那個冬天裡相當暖和的一天自殺了。她裹了毯子從醫院樓頂的平台上跳了下來——這是一種最省錢而且簡便的解決問題的方式。

    她終於把索索解脫出來了。做孤兒做童工她並不害怕,不是嗎?現在她可以和她最親愛的小妹妹莫夕一起相依為命了。她完全擁有她,她從此要負擔起責任,照顧她,保護她,這是理應的事。

    索索開始做做童工養活自己和妹妹。清潔工,報童,抄寫員,咖啡店女招待,她都做過。她漸漸變得剛強而沉默寡言。她總是在最疲倦的時候,把莫夕摟在懷裡,親吻她,然後她就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是那麼地甘願。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漸漸地合上了心門,變成一個冷漠自閉的姑娘,她不知道,她的愛因為她深楚而失去了正確的方向,她已經盲失了。

    而父親的再度出現破壞了她剛剛壘砌好的穩定的生活。父親的新妻子不能生育,他們一直沒有孩子。而父親最終只好決定,把莫夕抱回去。他來到這幢舊房子,他敲開門就兀自地闖進最裡面的房間,他從床上把莫夕拎起來就要把她帶走。索索攔住他,拼命地拍打他的手臂和脊背,讓他放下莫夕。而兇狠的男人卻說得振振有辭:

    「你們的媽已經死了,她歸我是理所應當!」

    索索不聽不理,只是用盡全身力氣要掰開男人兩隻鉗在一起的胳膊,想要把莫夕搶回來。男人的兩隻手牢牢地扣在一起。索索最後只有開始咬,狠狠地咬男人的手背。男人嗷嗷地叫起來,揮手就是一掌,抽在索索的臉上,索索的頭撞在門上,被打中的鼻子開始流血。她想,怎麼也不能讓他把莫夕帶走,她的生活就再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她靠在門邊,一遍一遍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讓他把莫夕抱走。她終於開口哀求道:

    「爸爸,你也把我帶走吧,我願意當丫頭任您使喚,天下只有你和小夕是我的親人了,我不能離開你們啊,求求您了!」索索說得聲嘶力竭,她幾乎用上了自己所有剩下的力氣。男人看著她,他顯然對索索這個主動要求當丫頭的懇求十分有興趣。

    於是她們都住進了男人的新家,那裡大而寬敞。只是繼母的目光冷漠而充滿怨氣。常常吩咐索索去幫她做冗雜的瑣事,洗她的內衣,幫她吹乾頭髮等等。索索也都照做,她只要能夠每天看到莫夕,看到她快快樂樂地成長,索索就會感到十分欣慰。

    父親仍舊喜歡喝酒,他常常醉倒在離家三條馬路的小酒館不會來。時間大約過了凌晨一點,繼母看男人還沒有回來,就知道他一定醉倒在小酒館了,於是她就打發索索去接她們的父親回來。這個時候莫夕已經八歲,可以幫姐姐幹活了。她們兩個就一起走到那家小酒館,把父親攙扶回來。大約每周都要有這麼一兩回,她們在凌晨一點之後出門,深秋午夜的天氣,刺得人一陣一陣鑽心的疼。索索通常都給莫夕套兩個外套,纏上圍巾再帶她出門。小酒館已經打烊,她們的惡棍父親就睡在門口的台階上。她們把他攙扶起來,倘使他沒有睡熟,讓有意識在,有時候還會冷不丁地給她們一掌一拳的,像個被驚擾了睡眠的野獸。

    而在那個夜晚之後,她們再也不用午夜去小酒館接她們的爸爸了,她們也不用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地活在父親家的屋檐下了,繼母也不再能使喚和嫌棄她們了。這一切的一切,都自動地解除了。因為她們的父親死了。那個夜晚她們的父親喝醉了酒,自己從小酒館走回家,神志不清,走路搖搖擺擺,最後他掉進了一個沒有蓋子的窖井裡。開始家人只是以為他失蹤了。很久之後,人們才在窖井的污水中里找到了他,他已經泡得身形巨大,露著高處水面一大截的肚皮,像是一隻浮在水面的鯨形怪物。

    他死了,他死了。索索領著莫夕又回到了她們從前住的小屋。索索繼續打工,養活莫夕長大。

    不過莫夕不再是一個開朗的孩子,她變得自閉和格外敏感。有時候她會用驚恐的眼睛看著周圍的人,包括她的索索姐姐。也有的時候,她會在夢裡一直哭,怎麼搖也搖不醒。她不喜歡和任何人說話,變得吝惜每一個字。她甚至也開始抵抗索索進入她的世界,她不和她交談,不讓她知道自己到底怎麼想的。她們失去那種親密午無間的感情也許就在一夜之間。然後莫夕長大了。長大從來都是一件殘酷和丟棄的事。那麼突兀和傷人。

    而這樣一個古怪的孩子,最容易變得偏執,用盡所有的力氣去追逐一樣東西,在一條路上奔跑,永遠也不回頭。在這一點上,索索和莫夕其實並無分別,莫夕把所有的氣力和愛用在了小悠身上正像索索把所有的愛用在了莫夕的身上。

    4.\n女巫和她的密室

    莫夕把她們的整個童年說完了,凌晨四點鐘的天空,已經白了一大片。莫夕的位置靠窗,她可以看到外面天色一點一點明亮起來,像是一種漫不經心的魔術把戲。很少有這樣的時刻,她能夠見到開闊的室外景色,能夠盡情地看著濃密的光。她閉上眼睛,就聽到男人說:

    「你有一個很好的姐姐。她多麼愛你呵。」男人的語氣嚴肅而凝重,他剛才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聽莫夕講述。莫夕睜開眼睛,看看男人的臉,他臉上凹凸不平的小坑,但很均勻,又是原本的膚色,看起來倒像是一種有特質的皮膚,自然,並且相當有生氣。男人的嘴唇在嚴肅的時候就會繃成一條線,那條線緩慢地上下滑動,像一根張馳有度的紅色橡皮筋。它柔軟,充滿彈性,並且它代表了男人的一種品性,緊繃的,嚴肅的,又是溫柔的,色彩柔和均勻的。

    莫夕看著男人,笑起來:「噢,是的,索索是個多麼好的姐姐哪!——我困了,找個地方我要睡下去。我得好好地睡一覺。我吃了太多的東西,食物讓人昏昏欲睡。」

    他們走出了茶餐廳。清早的馬路,幾乎一個行人也沒有,來去的大車都疾馳而過,因為過於安靜,車的聲音格外清晰。男人和莫夕換了位置,他讓她走在馬路沿上。他們並排著走,不說話,甚至姿勢都很像,低著頭,有點弓著身體。莫夕沒有問男人這是要帶她去哪裡。

    她已經變得很輕,她多想變成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掌玩偶,跳進男人溫暖的口袋裡,在那裡睡覺。

    男人帶她回到了他的家。那是天藍色的房間。有很重的寒氣,還有油漆粉刷的味道。男人說,他不久前才把牆壁刷成了這個顏色。很冷靜,是嗎?

    三間屋子,有書房,很多很多書,有客廳,柔軟的暗黃色布沙發。而臥室里有一張很大很大的床,這張床相當奇特——它是圓形的,巨大的圓形床,並且一看就知道會是很軟很軟,能把整個身體陷進去的。莫夕想,如果再給它配個桃紅色的紗帳,從房頂一直罩下來,會變得奢華而曖昧。她顯然被這張別致的床深深地吸引住了,轉頭問男人:

    「你自己挑選了這樣一張床?」

    「是的。」

    「它特別極了。唔——你一個人睡它嗎?」莫夕並沒有打探男人隱私的動機,她只是忽然想起,她的興趣首先在於這張圓床。

    「嗯,我買了它是希望心愛的女人和我一起享用。但是我現在仍舊一個人睡在上面。」

    莫夕知趣地點點頭:「我可以睡在上面嗎?它一定很舒服很舒服。」

    「你可以,」男人低頭微笑地看著她,又伸出手撫摸她的頭,「呃——不過,丫頭,你睡覺不流口水吧?」

    莫夕很快進入了沉沉的睡眠。她睡得十分坦然和心安,她甚至不關心男人會在哪裡,會看著她?會躺下來冒犯她?她覺得一切都不用擔心,她感到自己安全極了。當然,這和傾訴也有很大關係,一場釋放式的傾訴,就好像一次身體內部的大掃除,令身體內部變得寬鬆並且清潔了。此時身體好像輕了,軟了,需要一場睡眠來補給。

    莫夕在傍晚的時候醒來,房間裡沒有燈光,窗簾拉上了,藍色在夜晚看起來瑟瑟的冷。她猛地坐起來。她環視四周,卻忽然忘記了自己是在哪裡。這好像已經成了她的一個病,每一次醒來都忘記了自己是在哪裡。她睜大眼睛卻不見日光或月光,她只看到豎立著的藍,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冷颼颼的冰山還是什麼。她跳起來,她覺得她又被完全緊閉的房間圍困起來了。她衝下床去,開始摸牆壁,她在尋找窗戶。等到她摸到了窗戶的位置,她就開始撕扯窗簾,她要把外面的光放進來。女孩像瘋了一樣地撕扯窗簾,她咬著嘴唇,牙齒間發出一種狠狠的聲音。

    男人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女孩全身都在顫抖,中了邪一般地揮動手臂撕扯窗簾。他立刻跑過去,從後面抱住女孩,把她的兩隻手臂抓住,問她: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索索,放我出去!求你了!索索,放我出去!」莫夕拼命搖頭,大叫著。

    「我帶你出去,乖,我帶你出去,誰也沒有把你關起來!」男人摟住女孩,女孩在他的懷裡踢打,而他還是緊緊地摟著她。他抓起她的手,領她出了房間,然後他帶她去了另外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有陽台,他把她領出去,她就看到了夕陽,看到了郁藍的天空和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她看到男人養在陽台上的小白玉鳥,看到男人種在花盆裡的文竹和海棠。她立刻感到了外面的一切,屬於自然的,屬於市井的。令她心安。她掙扎的動作終於停止了,顫抖也漸漸緩了,她縮在了他的懷裡,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

    男人仍在緩緩地撫著她的頭,輕輕地對她說:

    「沒有人要把你關起來。你現在很安全,而且是自由的。你不要擔心。」男人把莫夕的身體慢慢扳過來,把她的頭攬進自己的懷裡。緩緩地搖擺著,讓她鎮定下來。

    女孩小聲的抽泣,她的臉貼著男人的胸膛,眼淚鼻涕都粘在男人的襯衫上。但是她感到這是一種相連,這是一種依賴和不能割捨。她緊緊地抓住男人的衣服,像是一隻寄生的水螅一樣貼著他的身體,輕輕地對自己說:

    「誰也不能把我關起來。我是自由的,我是安全的。」

    男人已經大致明白了。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莫夕都被索索關起來了。

    莫夕說,索索對她的愛隨著她的成長,變得越來越強勁和猛烈,像是一根無法抵抗和擺脫的鐵鏈,牢牢地勒住了她。她不能允許莫夕和任何男孩兒有親密的交往。所以小悠就成為了她們之間關係惡化的導火索。

    當索索察覺到莫夕對小悠那種非同一般的感情之後,她開始阻止莫夕去見小悠,阻止他們出去玩,阻止他們通信,阻止他們通電話。她用一切能夠進行的阻攔來破壞他們之間的情感。她和莫夕之間開始發生頻頻的爭執,她在怒不可遏的時候,也會伸出手去打莫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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