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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小染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找,她開始放棄顏料管,向著那些很久都不用的大顏料罐子了。她的動作像一隻松鼠一樣敏捷,她的表情像部署一場戰鬥的將軍一樣嚴肅。
男人說,到底你在找什麼?男人仍舊沒有得到回答,他聽見女孩子把罐子碰倒了,哐啷哐啷的響聲。還有顏料汩汩地流淌出來的聲音。
男人從他的躺椅上起來。衝到畫室里,問,你在找什麼?
紅色顏料,紅色顏料還有麼?小染急急地問。
沒有了。我很久不用那種亮顏色了,你忘記了嗎,搬家的時候我叫你都扔掉了,現在沒有了。畫這裡糟糕的冬天我根本用不到紅色。男人緩緩地回答。
小染沒有再說話,她只是停下手中徒勞的尋找,定定地站在原地,像個跳夠了舞的發條娃娃一樣遲鈍地粘在了地面上。她喘著粗氣,灑出來的顏料濺在了她的腿上,慢慢地滑落,給她的身體上著一層灰濛濛的青色。
男人問,你要紅色顏料做什麼?
沒什麼。小染回答,從男人的旁邊穿過去,到廚房給男人煮他喜歡的咖啡。
6)我把咖啡遞給男人,然後我端著新買的水仙上了閣樓。霧已經散去了,太陽又被張貼出來,像個逼著人們打起精神工作的公告。水仙被我放在了陽台上,我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開。剪刀在我的手旁邊,銀晃晃的對我是個極大的誘惑,我忽然把剪刀插到水仙里,根里的汁液像那些顏料一樣汩汩地冒出來。它們照例死亡了。我等不到傍晚了。
然後我逐漸安靜下來。我把我的凳子搬去陽台,坐下。我回想起剛才的一場目光。我想起那個男孩的一場風雪一樣漫長的凝望。我想起他燒著的頭髮荒荒地蔓延,他說話的時候兩片薄薄的嘴唇翕合,像一隻充滿蠱惑性的蝴蝶。
我聽見一群男孩的笑,他們配合性的,欣賞性的,讚許性地笑了。他們像天祭的時候一起襲擊一個死人的蒼鷹一樣從別處的天空飛過來,覆蓋了我,淹沒了我。
我忽然微微顫了一下,希望我的掙扎有著優美的姿勢。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新裙子。它還躺在那隻冰涼冰涼的袋子裡。
我把它一分一寸從袋子裡拉出來,像是拉著一個幸福的源頭緩緩把它公諸於世。我把娃娃放在我的床邊,讓她看著我換衣服。
玫瑰驟然開遍我的全身。我感到有很多玫瑰刺嵌進我的皮膚里,這件衣服長在了我的身體裡,再也再也不會和我分開了。
娃娃,娃娃,你看看我,我美嗎。
7)小染在黃昏之前的閣樓里走來走去。時間是6點。男人吃過一隻燒的魚還有一碟碎的煮玉米。他通常會在吃飽之後漸漸睡去,直到8點多才緩緩醒來收看有關槍戰的影片。他在那時候會格外激動,有時還會把身邊的畫筆磕在畫板上砰砰作響。可是眼下他應該睡去了。
小染聽到外面嘈雜的孩子的叫囂聲。她覺得他們都向著一個方向去了。她覺得有一塊冰靜的極地值得他們每一隻企鵝皈依。她把切碎的水仙花瓣碾碎,揉在身上和頸子上。水仙的汁液慢慢地滲進去,游弋進她的血液。她聽見它們分歧的聲音,她聽見它們融會的聲音,是的,融會在一起,像一場目光一樣融會在一起。
鐘錶又響,男人還是沒有睡。他在翻看一本從前買的畫冊,他的眼鏡不時從塌陷的鼻子上滑下來,他扶一扶,繼續翻看,毫無睡意。
小染想徹底去到外面的空氣里,她想跟隨那些野蠻男孩子的步伐,她想再站在那個男孩面前,聽著他輕薄她。可是男人必須睡覺,她才能順利跳出這個木頭盒子,把男人的鼾聲和死去的水仙都拋在腦後,然後去赴一場約。
小染用牙齒咬住嘴唇,細碎的齒印像一串無色的鈴蘭花一樣開在嘴唇上。然後小染下樓去了。她記起下面陽台上好像還有幾塊水仙花根,她就拿著剪刀下樓了。
小染把剪刀握在手中,把手縮在袖子裡,穿一雙已經脫毛的棉拖鞋,迅速跑下樓去。她徑直向著那些水仙花根走去。
男人看到她,忽然說,你坐下。
什麼?小染嚇了一跳。
男人已經拿起了身邊的畫筆,示意小染坐下。他又緩緩地說,你今天穿了裙子。很不同。
小染愣了一下,終於明白男人是要做畫了。她站住,把剪刀放在放畫筆的木頭桌子上,然後搬過一把凳子,坐下來。
她那一刻忽然覺得時間都停下了,她被固定在一個鏽跡斑斑的齒輪上,她的整條玫瑰裙子就在這高高的齒輪上開敗了。她把手緊緊地貼在裙子上,仿佛掬捧著最後的一枚花瓣。世界就要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她抬頭看見男人乾涸的眼角,正有一團渾濁的污物像一團雲彩一樣聚起來。
小染好像聽見樓下有人叫她。她覺得有一條鋪著殷紅地毯的道路就在她家門外緩緩鋪展開。她覺得她應該走上去,走過去。她感到盛大的目光在源頭等待他的玫瑰。小染想跳起來。飛出去。在這個黃昏的最後一片陽光里飛出這個陰森的洞穴。
8)我仿佛看到我的娃娃在樓上的木板地上起舞。她的嘴唇非常紅潤。
9)男人畫著畫著慢慢停了下來。他用目光包裹起這個小巧的女孩子。他好像頭一次這樣寶貝她。他非常喜歡女孩的新裙子。新裙子使這女孩子看起來是個飽滿而豐盛的女人。像她的母親最初出現在他的生命里的樣子。
笑笑,你笑笑。男人對女孩說,你從來都不笑,你現在笑笑吧。
男人這一刻非常寬容和溫暖,他像個小孩一樣地放肆。
小染看見窗外的男孩子們像一群白色鴿子一樣地飛過去。她笑了一下。
男人非常開心。男人全無睡意。他已經停下了,只是這樣看著女孩。
他忽然站起來,非常用力地把小染拉過去。他緊緊地抱著女孩。女孩像一隻豎立著的木排一樣被安放在男人身上。她支著兩隻手懸在空中。小染還帶著剛剛那個表演式的微笑,她一點一點地委屈起來。
男孩還在說,你,你的嘴唇啊,太白了啊,不然,你,就是個美人了。
娃娃還在跳舞。她又轉了7個圓圈,玫瑰裙子開出新的花朵。
一切都將於她錯身而過。
10)男人緊緊抱著我。我的雙手懸在空中。我的心和眼睛躲在新鮮的玫瑰裙子裡去赴約。
我很口渴。我的嘴唇像失水的魚一樣掉下一片一片鱗片來。
一切都將於我錯身而過。
鐘錶又敲了一下。鐘擺是殘酷的聽診器,敲打著我作為病人的脆弱心靈。
我強烈地感到,內心忽然跟隨一個不遠的地方發出的聲音而熱鬧起來。
男人,男人,你怎麼還不睡?
我的眼前明晃晃。
我的眼前明晃晃。
刀子被我這樣輕鬆地從男人身後的小桌几上拿起來。我的手立刻緊緊握住它。我的手和刀子像兩塊分散的磁鐵一樣找到了彼此。它們立刻結在了一起。它們相親相愛,它們狼狽為jian。我想我知道它們在籌劃著名什麼,我想我明白什麼將要發生。可是我來不及回來了,我的心在別處熱鬧。我在跳舞,像我的娃娃一樣轉著圓圈,溺死在一場目光里。
刀子摸索著,從男人身體正中進入。男人暫時沒有動。他的嘴裡發出一種能把網撕破的風聲。我又壓著刀柄向男人肥厚的背深刺了一下。然後把刀迅速抽出來。
這些對於我非常熟悉。我熟練得像從前對付每一塊水仙花根一樣。
男人沒有發出怨恨的聲音。我在思索是不是要幫助我的父親止血。我把刀子扔下去,然後我用兩隻手摩挲著尋找男人的傷口。我感到有溫泉流淌到了我的手心。我感到了它們比水仙汁液更加芬芳的香氣。
男人還帶著剛才那樣寬容的笑容。他就倒下了。他把溫泉掩在身後,像一塊岩石一樣砸下去。
11)小染看著男人。男人的畫板上有一塊溫暖的顏色。小染覺得那可能是她的玫瑰裙子。無法可知。小染忽然調頭,帶著她紅色的溫泉的雙手,跑上閣樓。
樓梯是這樣長,扶手和地板上都流淌著目光。
小染從來沒有跑得這樣快。她喘著氣停頓在她的梳妝檯旁邊。
她對著灰濛濛的鏡子大口呼吸。她看著自己,從未這樣清晰地看著自己。
嘴唇上結滿了蒼紫色的痂。
小染看著自己,看著自己。然後她緩緩地提起自己的手。
她對著鏡子把手上的鮮血一點一點塗抹在嘴唇上。溫熱的血液貼合著嘴唇開出一朵殷紅色的杜鵑花。小染想著男孩的話,看著鏡子裡紅艷艷的嘴唇,滿意地笑了。
12)我,對著鏡子裡的紅色花朵笑了。晝若夜房間這個房間的白天總是進不來,被厚實的粗棉布窗簾緊緊地擋在了外面。我哀求她,或他:請把白天放進來,放進來!我只是想把眼前這張臉孔看清楚。而她,或他,或者是他們,只是在外面經過,走來走去,發出消滅的聲音。我知道,他們在殺死陽光。而白日,已所剩無幾。
1.\nBOX酒吧和相片裡的男孩
這是一個夏天的夜晚。莫夕穿著一雙厚實的波鞋,寬大的印著唱片廣告的大T恤,神色慌張地從山上跑下來。她跳上一輛從山腳下公路開過的計程車:
「BOX酒吧,湖邊的那個。」她說。然後她就閉上了眼睛,把頭靠在車窗上。而此時窗外的天空已經開始下雨。
這一天不是周末,又因為下雨,酒吧不算熱鬧。也許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臉色蒼白,把細瘦的手指緊緊插在仔褲口袋裡的女孩,她的中長散發許久沒有染色,帶著一種營養不良的淡黃,而眼窩深陷,黑色的眼圈像是一個動態的,隨時在擴展面積的泥潭。她像蝙蝠,因為身上的棉恤太大,兜了風和雨水,並且她的腳步飛快,一閃而過,就進了BOX那扇木頭柵欄的棕色大門。
她迅速地穿過小酒吧里黑暗的過道,走到角落裡的一把毫無依靠的高腳椅上,坐下。她要了橘子味的朗姆酒,十分警醒地環視四周。房間很暗,有圍困在這裡以久的煙氣,使她有種錯覺,這是一個煉丹的大爐,周圍的人其實都是虔誠而邪性的信徒。他們都在尋索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青春的年華,金錢,美麗的臉孔或者美味的食物,優秀的性伴侶。這沒什麼不對,她想,她也在尋索。
她喜歡這裡的光線,即便有樂隊唱起歌來,點亮的幾盞燈也不會把她的一絲頭髮照亮。她喜歡黑暗,這樣可以忽略她的蒼白和恍惚,便沒有人看得出來,她不似這個世界裡生活著的同齡姑娘。
而事實上,她在過去的三個月里,都沒有離開過芥城南山上的小房間。在那裡,她有一張比單人床稍微寬綽一點的床,有一台她一直帶來帶去的手提電腦,有一台從舊貨市場搬回來的小冰箱。她在裡面放了黃桃酸奶和打折的罐裝啤酒。每天就以此度日。而她一直在寫,她寫著她偉大的小說。每一天裡,她除了外出去購買食物,同小商販有簡單的交流,除此之外她不和任何人說話,她沒有電話,沒有鄰居,沒有拜訪的朋友。是的,她需要這樣的環境,來專注地寫完她的小說。這是一部字字關於小悠的小說。她寫了小悠的死去,像是走過了花季的美艷之花,死得淒絕但是必將讓人永世懷念。她的小說里,小悠被葬在山腳,其實是離她這段時間休養的地方不遠,她還曾到過那裡,隱約聞到一種熟悉的甜美氣息。轉念間,這個地方已經抵達了她的小說里,成為小悠歇息的溫暖墓穴。在她的小說里,有很多人來緬懷他,春天,夏天,每一季。他們是他的親人朋友,而更多的是他的情人,她們一直仰著頭看著這個高貴的男孩,在他死後,在他變得低矮之後,她們仍舊帶著一樣的崇敬和依戀來看望他。這也許可以算得上她的小說里最溫暖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