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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陽台有六棵水仙。我時常用一把剪刀,插進水仙花的根里。鑿,鑿。露出白色汁液,露出它們生鮮的血肉。我把剪刀緩緩地壓下去,汁液慢慢滲出來,濺到我的手上。這把剪刀一定是非常好的鐵,它這麼冷。我一直握著它,可是它吸走了我的所有元氣之後還是冰冷。最後我把切下來的小小鱗片狀的根聚在一起。像馬鈴薯皮一樣的親切的,像小蚱蜢的翅膀一樣輕巧。我把它們輕輕吹下去,然後把手並排伸出去,冬天的乾燥陽光曬乾了汁液,我有了一雙植物香氣的手。
2)冬天的時候,小染每天買六盆水仙花。把它們並排放在窗台上。她用一把亮晶晶的花剪弄死它們。她站在陽台上把植物香味的手指晾晾乾。
然後她拿著花剪站在迴轉的風裡,發愣。她看見男人在房間裡。他穿駝色的開身毛衣,條絨的肥褲子。這個冬天他喜歡喝一种放了過多可可粉的摩卡咖啡。整個嘴巴都甜膩膩的。他有一個躺椅,多數時候他都在上面。看報紙抽菸,還有畫畫。他一直這麼坐著。鬍子長長了,他坐在躺椅上刮鬍子。他把下巴弄破了,他坐在躺椅上止血。
有的時候女孩抱著水仙經過,男人對她說,你坐下。他的話總是能夠像這個料峭冬天的第一場雪一樣緊緊糊裹住女孩。小染把手緊緊地縮在毛衣袖子裡,搬過一把凳子,坐下。她覺得很硬,但是她坐下,不動,然後男人開始作畫。小染覺得自己是這樣難堪的一個障礙物,在這個房間的中間,她看到時光從她的身上跨過去,又繼續順暢地向前流淌了。她是長在這個柔軟冬天裡的一個突兀的利器。
3)男人是畫家。男人是父親。男人是混蛋。
女人被他打走了。女人最後一次站在門邊,她帶著一些爛乎乎的傷口,定定眼睛看了小染一眼,頭也不回地帶上門。小染看見門像一個魔法盒子一樣把過去這一季的風雪全部關上了。小染看見女人像縷風一樣迅速去了遠方。門上沾了女人的一根頭髮。小染走過去摘下了那根普通的黑色長髮。冬天,非常冷。她隨即把手和手上的那根頭髮深深地縮到了毛衣袖子裡。
小染不記得著洶湧的戰爭有過多少次。她只是記得她搬了很多次家,每次都是搖搖晃晃的木頭閣樓。每次戰爭她都在最深的房間裡,可是樓梯牆壁還有天花板總是不停打顫。女人羔羊一樣的哭聲一圈一圈纏住小染的脖子打結。小染非常恐懼地貼著床頭,用指甲剪把木漆一點一點刮下來。每次戰鬥完了,女人都沒有一點力氣地坐在屋子中央。小染經過她的時候她用很厭惡和仇恨的眼神看著小染。然後她開始咆哮地罵男人。像只被霸占了洞穴的母狼一樣的吼叫。小染走去陽台,她看到花瓣都震落了一地,天,又開始下雨了。
那天又是很激烈的爭執。小染隔著木頭門的fèng隙看見女人滿臉是血。她想進去。她討厭那女人的哭聲,可是她得救她。她扣了門。男人給她開了門,然後用很快的速度把她推出門,又很快合上了門。鎖上了。男人把小染拉到門邊。門邊有男人的一隻黑色皮包和一把長柄的雨傘。男人不久前去遠行了。男人一隻手抓著小染,另一隻手很快地打開皮包。在灰戚戚的微光里,小染看到他掏出一隻布娃娃。那個娃娃,她可真好看。她穿一件小染一直想要的玫瑰色裙子,上面有凹凸的黑色印花。小染看見蕾絲花邊軟軟地貼在娃娃的腿上,娃娃痒痒地笑了。男人說,你自己出去玩。說完男人就把娃娃塞在小染的懷裡,拎著小染的衣領把她扔出了家門。鎖上了。小染和娃娃在外面。雪人都凍僵了的鬼天氣,小染在門口的雪地滑倒了又站起來好幾次。
那一天是生日。特別應該用來認真許一個願的生日。小染想,她是不是應該愛她的爸爸一點呢,他好過媽媽,記住了生日。小染聽見房子裡面有更洶湧的哭嚎聲。可是她覺得自己凍僵了,她像那雪人一樣被粘在這院子當中間了。娃娃,不如我們好好在這裡過生日吧你說好嗎。小染把雪聚在一起,她和娃娃坐在中央。小染看著娃娃,看到她的兩隻亞麻色的麻花辮子好好地編好,可是自己的頭髮,糙一樣地紮根在毛衣的領子裡。小染嘆了口氣說,你多麼好看啊,娃娃。
小染記得門開的時候已經是夜晚。她很遲緩地站起來。身上的雪硬邦邦地滾下來,只有懷裡的娃娃是熱的。小染走路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腳腫得很圓,鞋子脹破了。她搖搖擺擺地鑽進房子裡。她媽媽在門口,滿臉是凝結了的血。女人仔細地看著小染。她忽然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給了小染一個耳光。
她說:一個娃娃就把你收買了嗎?
小染帶著她腫脹的雙腳像個不倒翁一樣搖晃了好幾圈才慢慢倒下了。她的鼻子磕在了門檻上。她很擔心她的鼻子像那個雪人的鼻子一樣脆生生地滾到地上。還好還好,只是流血而已。
小染仰著臉,一隻手放在下巴的位置接住上面流下來血的。她看見女人回房間拿了個小的包,沖門而出。她看見女人在她的旁邊經過,給了她一個輕蔑的眼神。這是最後一次,她和她親愛的媽媽的目光交匯。然後女人像風一樣迅速去了遠方。小染走到門邊摘下她媽媽的頭髮,她沒有一個好好的盒子來裝它,最後她把頭髮放進了娃娃裙子的口袋裡。
以後的很多年裡,一直是小染,娃娃還有男人一起過的。
男人從來沒有和小染有過任何爭執。因為小染一直很乖。小染在十幾年裡都很安靜,和他一起搬家,做飯,養植物。男人是畫家,他喜歡把小染定在一處畫她。小染就安靜地坐下來,任他畫。
男人在作畫的間隙會燃一根煙,緩緩地說,我愛你勝過我愛你的媽媽。你是多麼安靜啊。然後他忽然抱住小染,狠狠地說:你要一直在我身邊。
小染想,我是不是應該感恩呢,對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在乎我的人。
這麼多年,只有那年的生日,小染收到過禮物:那個娃娃,以及母親的一根頭髮。
4)搬到這個小鎮的時候男人對我說,他想畫畫小鎮寒冷的冬天。可是事實上冬天到了這個男人就像動物一樣眠去了。他躺在他的躺椅上不出門。
我在一個閣樓的二樓。我養六棵水仙。男人對我說,你可以養花,但不要很多,太香的味道會使我頭痛。
城市東面是花市。我經過一個轉彎路口就能到。
今天去買水仙的時候是個大霧的清晨。我買了兩株盛開的。我一隻手拿一株,手腕上的袋子裡還有四塊馬鈴薯似的塊根。我緊一緊圍巾,搖搖擺擺地向回走。水仙根部的水分濺在我的手上,清涼涼。使這個乏味的冬季稍稍有了一點生氣。
一群男孩子走向我。他們好像是從四個方向一起走來的,他們用了不同的香水,每一種都是個性鮮明的獨霸著空氣。我感到有些窒息。他們有的抱著滑板,有的抽著煙,有的正吐出一塊蘑菇形狀的藍莓口香糖。紫色頭髮黃色頭髮,像些旗幟一樣飄揚在他們每個人的頭上。大個頭拉鏈的繽紛滑雪衫,鞋子松松垮垮不繫鞋帶。
我在水仙花的fèng隙里看到他,最前面的男孩子。他火山一樣燒著的頭髮,他酒紅色外套,碎呢子皮的口袋裡有幾個硬幣和打火機碰撞的噹噹地響。我看到他看著別處走過,我看到他和我擦肩,真地擦到了肩,還有我的花。花搖了搖,就從花盆裡跳了出來,跳到了地上。花死在殘碎的雪裡,像昨天的茶葉一樣迅速潑濺在一個門檻旁邊。
一群鬨笑。這群香水各異的邪惡男孩子。我把我的目光再次給了我心愛的花。我蹲下撿起它。可是我無可抱怨,因為這花在這個黃昏也一定會死在我的剪刀下。只是早到了一點,可是這死亡還算完整。我撿起它。那個男孩子也蹲下,幫我撿起花盆。我和他一起站起來。我感到他的香水是很宜人的花香。他沖我笑笑。我再次從那束水仙里看著這個男孩子,他很好看,像一個舶來的玩具水兵一樣好看。站在雪裡,站在我面前。
我想我得這樣走過去了,我已經直立了一小會兒,可是沒有接到他們的道歉,我想我還是這樣走吧。可是我看到那個男孩子,他在看著我。他用一種非常認真的詳細的目光看著我,像博士和他手裡被研究的動物。我想著目光或者邪惡或者輕薄可是此刻你相信麼你知道麼我感到陽光普照。陽光擰著他的目光一同照耀我,讓我忽然想在大舞台一樣有了表演欲。我表露出一種令人心疼的可憐表情。
男孩,看著我,仍舊。我想問問他是不是也是個畫家,因為這樣的眼神我只在我的父親那裡見過。
男孩在我的左面,男孩在我的右面,男孩是我不倦的舞台。
他終於對我說話了。他唯一一次對我說話。他說,你,你的嘴唇太白了,不然你就是個美人了。
是輕薄的口氣,但是我在無數次重溫這句話的時候感到一種熱忱的關愛。
身旁的男孩子全都笑了,像一齣喜劇的尾聲一樣地喝彩。我站在舞台中央,狼狽不堪。
嗨嗨,知道這條街盡頭的那個酒吧麼?就是二樓有圓形舞池的那個,今天晚上我們在那裡有Party,你也來吧。呃呃,記得,塗點唇膏吧,美人。男孩昂著他的頭,抬著他的眼睛,對我這樣說。身邊的男孩子又笑了。他們習慣附和他,他是這舞台正中央的炫目的鎂燈。
我和我的花還在原地站著。看他們走過去。我看到為首的男孩子收拾起他的目光,舞台所有的燈都滅了。我還站在那裡。我的手上的水仙還在淌水,我下意識地咬住嘴唇,把它弄濕。
然後我很快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中途我忽然停留在一家亮堂堂的店子門口。店子門口飄著一排花花綠綠的小衣服。我佇立了一小會兒,買下了一條裙子。
是一件玫瑰紫色的長裙。我看到它飄搖在城市灰灰杏色的晨光里。有一層陽光均勻地灑在裙裾上,像一層細密的小鱗片一樣織在這錦緞上面。它像一隻大風箏一樣嗖的一下飛上了我的天空。
我從來都不需要一條裙子。我不熱愛這些花哨的東西。不熱愛這些有著強烈女性界定的物件。
可是這一時刻,我那隻拿著水仙的手,忍不住想去碰碰它。
我想起它像我的娃娃身上的那條裙子。像極了。那條讓我嫉妒了十幾年的裙子。它像那個娃娃舉起的一面勝利旗幟一樣昭告,提醒著我的失敗。是的,我從未有過這樣媚艷饋贈。
買下它。我買下我的第一條裙子,像是雪恥一樣驕傲地抓緊它。
然後我很快很快跑回家。
5)小染很快地打開家門,衝進畫室。她手上的水仙和嶄新的裙子被扔在了門邊,然後她開始鑽進那些顏料深處尋找。地上是成堆的顏料管子和罐子。有些已經幹了,有些已經混合,是髒顏色了。她一支一支拿起來看,扔下,再撿起另外一支。男人聽見了她的聲音,在他的躺椅上問,你找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