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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他在那一刻之後,就只是忙著尋死了。
9)至此故事已經完整。
吉諾還依在他的身邊。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仍舊是一片靜悄悄的。教室的門卻忽然被推開了,刺目的日光she進來,吉諾看見像龍捲風一樣一片梭形的塵埃在日光下飛舞,隨後它們就都鑽進了那個走進來的身體裡,再也看不見了。吉諾看到走進來的是她的父親。
父親站在門口的地方,面色上的表情憤怒而肅穆。她忽然覺得父親很高大,完全遮住了she進來的陽光。她從男人的身上離開,坐直身體,錯愕地看著父親。
「你找我算帳好了,放掉我女兒!」吉諾看到爸爸像只子女被擒的豹子一樣咆哮著。
吉諾看到她身邊的男人的目光早已經像磁石見到鐵一樣,緊緊地吸附在父親那張緊繃著的臉上。他緩緩地站起來。
父親雙手握著一根很粗的鐵棒,擺出一副隨時對抗他的出擊的姿勢,喉嚨里發出一起一伏海cháo似的聲音。他已經面對父親站好,忽然間從身後的腰間抽出一把彈簧刀。騰的一下,他打開了刀,刀子亮著錚錚的白光,宛如一個預示災難的閃電從黑寂寂的天空划過。男人是背對吉諾站著,吉諾看不到他的臉,但是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顫抖得厲害,幾乎是一種低聲的抽泣:
「你為什麼要推下她?你說!為什麼?」他低吼著,雙腿在劇烈地顫抖,吉諾覺得身下的地面都振動起來。
吉諾看著男人的背影。她腦子裡有大片的空白,她可以抱住男人的腿來解救父親,她問自己是否要這麼做,眼前的這個男子早已失去了彼時的溫和,他現在像個點著了的炸彈,吐著滋滋的火芯子。他亮著他的刀,他是要殺死她的父親。這是否是一場幻覺,這愉快的一天是不是一個騙局?如果男人帶她走,是一場私奔還是一場綁架?
她卻感到她身體裡的力量在阻止她抱住他的腿來解救父親。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無助地把身體靠在跳馬上。這時她的父親已經開口說話:
「其實你要算帳也不該先找上我。」
「什麼意思?」男人已經變得十分激動,他晃了晃手上的刀,顫聲問。
「有人指使我那麼乾的。」她父親說。男人和吉諾都是一驚。
「誰?」男人大吼道。
「是你的母親。」父親說,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
「閉嘴!你在說什麼?」男人像是被擊中一樣,上前走了一步,揮著刀子搖頭,他不肯相信。
「你母親要拿掉她肚子裡的孩子,來求我這麼做的。我起先不肯,不過她願意那跟我上床作為交換條件,唔,我那個時候剛死了老婆,正是寂寞,嘿嘿,所以我最後經不住她的誘惑,就答應了。不信,你可以問你的母親是不是這樣……」父親說得一臉坦然,仿佛沒有絲毫錯誤是他的,他是徹頭徹尾無辜的。
「不!」男人仰天大吼一聲,已經徹底崩潰一般拿著刀子衝著她的父親就捅過去。她的父親連忙舉起鐵棒來抵擋。他們搏鬥起來。
吉諾還靠著跳馬坐在地上。她忽然變得格外鎮靜。她已經不再看兩個男人的搏鬥,只是伸出一隻手,哐啷哐啷地敲打著跳馬的鐵腿,然後她側著頭,把耳朵湊過去,好像裡面發出了什麼奇妙的聲音,如此地引她入勝。兩個男人的搏鬥好像發生在與她毫不相關的另一個世界。她覺得她在敲打跳馬的時候,好像聽到了那個死在跳馬上的女孩的靈魂在說話。她的靈魂好像一直纏在上面,無法掙脫離開。
那一邊的搏鬥仍在繼續。男人已經占了上風,他的刀瘋狂地揮舞著,砍險些傷了吉諾父親的手臂。她的父親倉惶地衝出了教室。男人隨後舉著刀跟了出去。
二十分鐘後,男人沿著這排平房的邊向著這間教室走回來。他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胸前的皮膚有重重的抓傷痕跡。他的刀上還有鮮紅的血流淌下來。而此時屋子裡的吉諾正把眼睛微微地閉起來,頭側著,耳朵貼在跳馬的一根腿上,認真地傾聽。
吉諾聽到那女孩跟她說,其實在跳馬助跑的時候,能聽到呼嘯的風聲,很大很大,漲滿了整個耳朵,讓你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於是不會有那些總也放不下的煩憂,你只是跑,像是穿過風去了別的世界一樣的疾跑著,然後在騰空的一刻,你就會以為你飛起來了,就好比一隻翅膀結結實實的鳥兒那樣,離開了地面,你就會感慨,終於離開了,終於自由了,那一瞬間的感覺,是一種完完全全的解脫,很輕很輕,像是一支潔白的羽毛。美妙極了。
真的嗎?比什麼都美嗎?比跟最愛的人在一塊兒還美嗎?吉諾閃著亮晶晶的眼睛問。
真的,比跟最心愛的人在一塊兒還要美。飛起來的那一刻,忘記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就只是想著飛起來了。女孩說。然後女孩笑眯眯地望著吉諾,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臉,把小嘴巴附在吉諾的耳朵邊,輕聲對她說:
現在這架跳馬歸你了,你也試一試吧?
男人再次走到這間教室門口,他身體搖搖晃晃,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他一腳踩進來就看到,吉諾正在距離那跳馬七八米的地方,她忽然向著那架跳馬跑過去,然後在跳馬的前面稍稍停頓,騰空一躍。
男人在門邊的位置,只能看到吉諾的背面,可是確實有什麼理由讓他相信著,那衝上天空的一瞬,她是微笑的。二進位二進位-0
二進位法則:
0滿進位得1,1滿進位得0。這樣循環往復。
四月的時候我回到B城市,來到了湖山路。在回到B城之前的那段日子裡,我在用一根木椏杈一樣的筆寫我的小說,在一座cháo濕的森林裡。我誰都不見,只有睡眠不斷來襲,離間了我和我的小說之間的關係。每次睡眠都會走進蜿蜒的蟒狀的夢魘里。我在螺旋狀的夢境中跌落,然後我就跌落在湖山路。沒錯,B城的寬闊的湖山路。大型的車疾馳而過,我站在路邊不知道我是來看什麼的。
這樣的夢本也算不上異常糟糕的噩夢,可是我醒來的時候總是忘記了原定的小說結尾。我只好重新溫習我的小說,然後決定結尾,可是這個過程里我再次被颱風一樣捲來的夢境擊倒了,然後在另外一個恍恍醒來的晨發現我又丟失了小說結尾。
這個循環往復的過程無疑使我對湖山路發生了巨大的興趣。這是一條從前我並不熟悉的大路。當我現在開始發現它有著某種特殊含義的時候,卻怎麼也想不起它是如何鋪陳的。於是我決定回到B城市,我想我能在這裡結束我的小說。
湖山路和我想像得不同,它幾乎沒有行人,只是車。飛快的車,我能感到司機在這條路上行駛的時候格外活躍的神經。
剛來到這條陌生的路,面對飛馳的車,我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所以儘管我很小心,還是在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從西面開過來的大車撞了一下。我摔倒在馬路邊。
很久很久,我才緩緩醒過來,爬起來。然後我剛好看見三戈站在路口穿街而過。他穿了一條緊繃繃的翻邊牛仔褲,把紅灰色方塊格子的半長裙子套在外面。頭髮是燙卷了的,手裡的煙冒著火苗。在這個重度污染的北方城市,清晨的霧使我咳嗽起來。這能不能作為一篇小說的尾聲我一直在猶豫。不過我猜測這也許就是命定的結尾,因為我一來到湖山路就再次看見了三戈。他失蹤已久。
這樣的相遇是不是有些單薄呢,我想著,是不是應該多寫下幾句呢。比如,我跑了過去,嘴唇翕合,冒出純潔的白色氣體,談及了我們從前的一些。嗯,我們做過些什麼呢,坐著?躺著?此時我們站在馬路當中央,就是交警白天站的位置,面對著面,吞雲,吐著霧,刷刷地掉下悼念的眼淚。
也或者,我還帶著生為小女孩無法散去的傲慢之氣,我站在街的角上邪惡地看著這齣眾的情人。他的裙子成功地模仿了我從前的那隻,我幸災樂禍地覺得他沒有圓翹的屁股把裙子撐起來。他經過一個清晨掃大街的老婆婆,那是個嚴整的肅穆的婆婆,她眼睛死死地盯著這男孩看,她詳細地看了他的傘形裙子和火燒雲一樣的頭髮。然後在他要走過去的時候,她終於抬起她巨大的掃把向他打過去。
湖山路的路口是十字的,我繼續向北走,故人南去。
二進位-1
我在遇到三戈之後,繼續北行。湖山路是這座城市最寬的一條馬路。樹也齊刷刷地格外挺拔。在北風呼嘯的清晨,所有飛馳而過的車在我身邊經過都像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我沿著鋪了絳紅色瓷磚的人行道艱難前行。有關目的地的問題現在只好擱淺了。
其實我一直都在慢慢地詢問自己,是不是要停下來。北面有什麼我忘記了,對北方的渴望漸漸被那顆戀著故人的心搗碎了。我以60度傾角前行的身軀絕對不像一個少女了。
我終於停下來。我是一個佯裝的行者。其實我沒有帶水壺,帳篷,手電筒,衛生巾以及電話號碼簿。我只有一本小說。我一直都背著它寫它,我必須儘快結束它,我答應過它,這個期限是四月之前。它不喜長風,四月之後的夜晚總是太過抒情,我的小說將會被糟蹋成一篇紊亂的散文或者成為一篇血泣的情書也未可知。我決定現在就坐下來寫,我的小說本子是明亮的星空色,滑稽的氣球簇擁的背景,中間貼著一隻卡通貓甜蜜的腦袋。十五歲的時候我曾和三戈打架,三戈怒不可遏地把我的本子摔在地上,我的貓從此丟失了它彩霞一樣絢麗的頭顱。現在你能看到的只是剩下的那個貓的一隻脖子,以及脖子上綁著的一朵杏色大蝴蝶結。沒錯,我的貓脖子本子陪伴了我多於5年的時光,它裡面的紙曾用來和三戈傳紙條,本子中間也夾過三戈寫來的潦糙情書,後來被我用來寫小說。
這小說將以這個北方的晨日結束。兩個交錯的人,沒有廝打,沒有擁抱,大家都穿得是舒服的鞋子,輕巧地走過彼此。然後是過年了,大家都睡過了頭,忘記了好些事情。
可是在我坐下來寫的時候,小蔻突然出現了。小蔻坐在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上,從我旁邊經過。
對於小蔻的記憶,都和顏色,指甲有關。小蔻坐在我中學班級的最前面,她最喜歡在上課的時候使用指甲油。她會隨著不同的情形改換指甲的顏色,比如,化學課的時候她喜歡用一種和硫酸銅一個顏色的,而解剖鴿子的生物課上她把指甲塗成鮮血淋漓的大紅,有一次我在鋼琴課的課外小組見到她,她的指甲是黑白相間的。不過據說小蔻後來死於車禍。也據說我的同學們送去了五顏六色的jú花,出殯的時候放在一起像個大花車。當時我不在B城市,我在遙遠的地方想著,死去的時候小蔻指甲應當是什麼顏色呢。
我和小蔻一直都不算很熟,但是我向來都對這個有色彩癖的女孩子抱有極大的好感。所以在小蔻從車裡把頭伸出來叫我時,我非常感動這女孩沒有死。於是我就熱情地回應了她。於是她也熱情地停下車,走出來。於是我把我的小說重新裝進背包里,站起來迎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