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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女孩有些受驚,站起來惶惶地走出了咖啡館。

    母親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不許離開我。你不許像你的父親一樣被判我。所以沒有任何可能你帶著她走,除非我死掉。讓她打掉孩子,從此你們不再來往。

    他雖知道母親一定會十分傷心氣惱,可是他卻仍舊沒想到母親會是這樣的決絕。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戰爭開始了。他不斷地請求母親,他甚至給她下跪,求她的寬恕。可是卻沒有絲毫轉機,母親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冷酷,他根本無法動搖她半分。

    然而女孩的反應卻越來越劇烈,上課的時候嘔吐,衝出教室去。他必須帶走她,不然遲早會被發現,使她成為全班的笑柄。

    他們開始密謀悄悄逃走。但是這的確需要一段時間。他到處湊錢,他先後賣掉了他的網球拍,運動球衣和球鞋。他還借了很多朋友的錢。這時候他已經對母親很冷漠,早出晚歸。他對於母親的不諒解失望透頂,不再向她懇求什麼。

    7)「你們順利逃走了嗎?」他突然停了下來,吉諾連忙問。故事已經變得十分激烈,她不能不被後面故事的發展所牽動。她已經十分喜歡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敘述故事綿長哀傷,那份對他的愛人的感情分明地滲透出來,令他變得猶如古希臘神話中將要殉情的王子一般地迷人。

    可是他沒有立刻把故事說下去。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看看窗外,他說:「下午的課已

    經開始了。」

    「嗯。」吉諾附和道。

    「你能帶我去學校裡面看看嗎?」他用了一種她根本無法拒絕的企求的口吻。

    「你想看什麼呢?」吉諾問。

    「我想找到我們那個時候用過的跳馬。」他說。

    又是跳馬。吉諾微微蹙了一下眉,她至今十分困惑跳馬到底和他的故事有什麼相干。她忍不住問:

    「到底跳馬怎麼了?你為什麼總是對那東西念念不忘的?」

    「我會告訴你,現在陪我去找找它,好嗎?」他仍舊懇求,迫切得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們離開了咖啡店就像學校走去。吉諾內心有些恐慌,她想如果她爸爸此刻就端坐在傳達室里,看到她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從外面走進學校,會怎麼樣。她整個中午都失蹤了,卻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她爸爸看到肯定會要了她的命。

    於是在快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來,並對男人說:

    「你在這裡等等,我去看一下。」男人點點頭,他從不多問,這令吉諾感到舒服。於是吉諾悄悄地走到傳達室的旁邊,身體貼著一面牆,慢慢挪到窗戶跟前。她把頭探上去一點,剛剛能透過玻璃看到裡面——沒有人。她按捺不住內心的歡喜,衝著他喊:

    「喂,過來啊。」他於是慢慢向她走來。忽然,吉諾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好像忽然體會到了男人和他的女孩一起跑去火車站想要私奔時候的心情。她一時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她覺得自己是他的那個小情人,那個義無反顧地懷了他的孩子也不後悔的姑娘。他現在向她走過來,他們好似要去做一件十分偉大的事情,他要領著她走,逃開這圍困她的鬼地方。啊,多麼好。吉諾興奮的臉上淌下汗水來,她感到自己就像一隻放進溫暖烤箱的麵包,身上都流淌著甜膩的糖蜜。他走過來的時候,她猶豫都沒有猶豫,她抓住了他的手。而他好像並沒有十分意外,也沒有抗拒。

    她牽著他的手穿過學校的幾座教學樓,操場,然後到了學校的後牆根下。這裡依著學校的後牆有一排的平房。敞開的窗戶上鑲嵌著半塊半塊參差不齊的玻璃,青色水泥牆上隱約留著小孩子用粉筆畫上去的凌亂的塗鴉。四周生滿了荒糙,秋天裡的枯色一片。顯然,這裡是已經荒廢很久。這裡因為離她家住的那間小屋不遠,所以她比較熟悉。她對他說:

    「這裡有好幾個廢棄的教室,也許放著從前的體育器材也說不定。我們一個一個進去找找吧。」男人點點頭。

    他們推開一個又一個教室的門,撲面而來的是濃濃的塵灰味道。蜘蛛網密布,地上有倉惶躲閃的老鼠,而受了驚嚇的蝙蝠也嗖的撐起翅膀,迎著他們的臉就飛了出去。吉諾有點害怕地躲到他的身後。他仍舊牽著她的手,向前走幾步探著身子把房間裡的器材看清楚——他們找到了廢舊的桌球檯,羽毛球排,癟了的籃球,半截半截的接力棒。

    在他們進到倒數第二個教室的時候,他還沒有向裡面走去,就忽然停住了。他用沙啞低沉的聲音,像是在對吉諾說,又像只是對自己說:

    「它在那裡。」這間教室十分空曠,吉諾穿過黑洞洞的房間裡濃重的煙塵,看到了那架斜斜地站在教室一角的跳馬。她陪著他走過去,拂開一圈一圈纏著它的蜘蛛網。她才看清它的四條鐵腿還在,而上面那塊皮子包裹的「馬背」已經缺失了一半兒,皮子破損,磨光了,露出裡面白花花的棉墊和線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它。然後他緩緩地鬆開握著的吉諾的手,伸過起,很認真地拂去上面的厚厚的土。他又搬起它,兩隻手像是托著寶貴的貢品一般地把它舉到教室的中央。她跟著他走過去。一隻手放在它的背上,碰了碰它。他看看她,像是對她帶他來這裡找到它表示感激。

    他不顧地上厚厚的塵土,席地而坐,把背靠在跳馬上,開始繼續說故事,而她也慢慢地坐在他的身旁,她猶豫了一下,也慢慢地把身體靠在了他的身上。

    8)他們一天天的準備,卻遲遲沒有離開。這中間當然有他沒有湊足錢,沒有策劃好逃跑路線等等客觀原因,然而最重要的是,他總是下不了決心。因為他知道他要放棄的是他十幾年的努力,他將沒有辦法進入大學,沒有辦法實現他所有的夢想。就這樣,一直拖到了學期末。

    然後終於要提到跳馬了。那個學期他們體育測試的項目是跳馬。此時她的肚子已經很大,只是因為穿著肥大的衣服,又是冬天,所以不被人察覺。可是她清楚自己是不能跳馬的。萬一摔倒,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她去請假。她捏造了一個身體不適的請假條,去向體育老師請假。體育老師是個一臉兇相的男人,剛死了女人,脾氣暴躁不可捉摸。他沒有批准她的請假,他十分嚴厲地告訴她,必須跳!女孩說,我不要體育成績了總可以吧。然後她轉身離去。

    跳馬的體育測試就這樣過去了。可是忽然在一個下午的自習課上,體育老師來到他們班。點名要女孩出去補考。女孩只好在全班同學的目光下跟著體育老師走出了教室。他坐在位子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惡狠狠的體育老師帶走了女孩。他看到女孩在走出教室之前最後一刻拋給他的絕望而恐慌的表情。她會不會跳。跳的話會不會有危險,他的腦子裡一遍一遍地翻滾著這些問題。他感到身體裡的血液都沸騰了,心疼得好像就要裂開了。

    他等在位子上,如坐針氈。他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可能會忽然衝破房頂飛出去。他後悔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帶走她,要讓她留下面對這樣的事,受這樣的苦。

    他等著等著,終於等不及了。他倏的從位子上站起來,不顧還在上課,也不顧周圍同學詫異的眼光,他衝出了教室。

    外面已經是嚴冬,寒風凜冽。他跑下樓去,直衝操場。他在心裡喊著她的名字,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個時刻,他感到要立刻帶走她,如此的迫在眉睫。再慢一點就要來不及了,他腦中一閃而過這樣的感覺。

    他在操場的外面,隔著鐵網已經能夠看到她,她站在那裡,面前幾十米以外是跳馬。跳馬的旁邊是體育老師。通常老師會站在左右扶一下。也就是說,她馬上就要跳了。他必須繞到入口的地方才能進入操場。他現在只能眼睜睜地一邊跑一邊看著她,而她就要跳了。

    他大聲喊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不知道怎麼的,他感到了一種殺氣騰騰的危險。可是她好像根本聽不見。她已經開始助跑,她向著那跳馬跑了起來。他也跑,隔著操場的鐵網,他向著那個入口奮力地跑去,並且還在一遍一遍大叫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

    有時候事情就是差這麼至關重要的一小段時間。當他跑到入口處的時候,她恰好已經跳了。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她騰身動作。他也清楚地看到,當她跨過那馬背的時候,她側面的體育老師並不是扶了她一下,而是好像推了她一下,或者是舉起了瘦小的她,又把她摔下了。總之,那個站在跳馬側面面露獰猙的體育老師給她了一個可怕的力,她的身體在天空划過一條弧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冬天的操場,土地都凍得結實了,甚至沒有飛濺起來的塵土。墜落無聲。

    他看見的這一幕,就像是電鋸切割時那一束一束劇烈的火花都飛濺到了他的眼睛裡。他啊的大叫一聲,像是一個盲了的人一樣地摔倒在地,瞬間裡被巨大的悲傷吞噬去了知覺,他昏了過去。

    他記得那一次他也做了好長好長的夢。那時候的夢就像他十五年後又夢到的一樣。她在他的夢裡跳馬,像是在一個繞著圈的傳送帶上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跳馬。助跑,騰跳。他的心隨著她的動作劇烈地跳著,他喊她的名字而她聽不見,直至他覺得最後他已經失聲了。

    這是多麼慘烈的夢。而事實也和夢一般無異。她死去了。因為她腹中的孩子已經很大,孩子像是隱藏在她身體裡不動聲色的瘤,在這關鍵的一刻,要了她的命。但是所有的人,都以為那是個意外,不知情的體育老師讓女學生補考,結果女學生摔了下來,死於流產。更多的人把目光放到了她腹中的孩子上,一個女學生竟然悄無聲息地懷了六個月的身孕。多可怕。同學們也立刻知道這孩子應該是他的,一時間他和她的事傳得滿城風雨。沒有人會注意到那場跳馬有什麼不尋常——意外總是很容易發生的,不同的只是這是個懷孕的女生。

    可是他卻是知道的,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一刻,體育老師伸出手指粗短的雙手,他給了她一個什麼樣的力?在她墜落在地的時候,他那獰猙的臉上划過得逞的微笑。是他故意要害死她!

    他大叫,從長時間的昏迷中清醒過來。只有母親守著他,他問,她還好麼她還好麼?那不是意外,是那個體育老師要害死她!他衝著母親大吼。

    母親的表情十分平靜,抓住他顫抖的雙臂,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她死了,還有那孩子。」

    他驟然鬆弛了下來。他覺得自己本應該有力氣站起來,去找那個可怕的兇手算帳,他以為他可以指正他。可是他忽然什麼也做不了了,或者說,他覺得這些都不再重要了。不再有任何意思。她已經死了。他沒有來得及帶走她,而她現在死了。他只是覺得他應該跟隨她,既然一直都沒能帶她離開,那麼至少在她死去之後可以追隨她去,一直伴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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