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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晚上如果她爸爸值夜班,那麼就一夜不回,她自己溫習好功課如果時間還早她就會看一會兒電視。家裡有台小電視,能收8個電視台,她最喜歡看探險節目,一大隊裝備齊全的人,精神抖擻地出發了。攀登山峰或者去幽深的海洋底下潛水。她是多麼羨慕他們,她想她是想要離開這裡想得發瘋了。如果她爸爸不值夜班,那麼不會超過10點半他就會回來。吉諾得把電視讓給他看,他尤其喜歡體育節目,越激烈他就會越興奮,喝過的那點白酒也會忽然從胃裡冒了上來,於是變得話特別多,甚至大聲地唱歌。所以吉諾通常是伴著足球賽,拳擊賽還有爸爸的歌聲入睡。

    這是吉諾的一天。吉諾閉著眼睛不用思索就可以把它回想一遍。毫無懸念和任何跌宕起伏。

    今天她才知道她對於這樣一種日子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所以在陌生的毫無親切感和溫暖可言的男人看著她時,她卻無法壓抑自己的渴望了。她太期望這一切有所不同,在今天,哪怕並沒有什麼善意的事情發生。

    她頹然地嘆了一口氣,轉身要走的時候,陌生男人忽然又問:

    為什麼你們現在體育課不跳馬了呢?

    她心下十分委屈,不想再理會這無聊的男子。她用幾乎快要哭了的聲音說:我不知道。

    而男人卻忽然又說:你能出來嗎?

    吉諾這個時候已經邁出步子要離他而去。她忽然怔住了。她轉過頭去問他,出去?現在?

    是啊,男人點點頭,肯定地說。

    你讓我出去做什麼?她的聲音有些迫切和充滿鼓勵,仿佛她一直是一隻被囚禁在動物園鐵籠里的獸,不願意放過任何一絲可以逃脫這鐵牢的希望。

    他想了想,說,我請你吃冰淇淋吧。

    兩分鐘後女孩吉諾像是一隻銜了新鮮花朵的鳥兒一樣快樂地跑過籃球場,跑過她那些吃驚地看著她的女伴,她們肯定發現,在吉諾和一個陌生男子攀談一番後,她竟然不顧仍舊在上課,衝出了操場。跑向學校大門口的時候,吉諾自己也覺得這是太瘋狂了。然而她是多麼開心,她不能控制,也對於將要發生的事一點也不期許一點也不猜疑。她只是知道自己在這一刻是如此地開心,甚至還有些驕傲和揚眉吐氣。就像一個一直被壓著肩膀走路的人,終於舒展了身體。她也說不清她在表演給誰看,可是確切的是,她覺得一切好比一場萬人觀看的精彩大戲,而她是備受矚目的女主角。

    她只有在飛快地跑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才忽然停了下來。她把身體壓低,幾乎蹲在了地上,然後一步步向前挪動,還好她是個小個兒,這樣一來頭頂低過了傳達室的窗台。於是她順利地從她爸爸的眼皮低下逃出了學校的大門。

    陌生的男子果然已經站在大門口等她。他遠看去過分地瘦削,像是一直吸了大麻或者一直重病纏身。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吉諾卻覺得他是那麼堅如磐石的一塊力量。

    3)你看我半天,把我叫過來,只是為了問我,我們跳馬不跳?吉諾坐在咖啡店那翡翠色新鮮可人的水果椅上享用一大碟紅豆雪沙冰時,忍不住要問坐在她對面的男人。這間咖啡店就開在學校對面的小街里,門口有一叢一叢檸檬淺綠的高糙,木頭柵欄上扎滿了葡萄香檳色的團花,像個幽秘的小莊園一樣令人對裡面的世界產生無限遐想。她還從來沒有試過這樣輕鬆愜意地坐在一家冷飲店和人說話,於是刻意地把說話速度放慢了一些。店裡飄著一個外國女人的歌聲,女人細碎的聲音也像這甜品上的冰屑一樣清清涼涼的,好像一碰到熱乎乎的耳朵就融化了。

    男人要了一杯熱牛奶,此刻他正把桌上插在小盒子裡的糖包撕開,淅淅瀝瀝地把綿綿的白糖倒進去。吉諾很少見到男人在喝牛奶的時候加白糖,當然吉諾也很少見到除父親以外的男人。所以她感到很新鮮,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大口大口咽著甜膩的牛奶。男人搖搖頭,用手拂去粘在嘴唇邊的一層薄薄白色奶皮,說:也不是,我也可以問別的。叫你過來的時候其實我還沒想好。

    吉諾通情達理地點點頭。他們又都不說話了。吉諾這是第一次被男人約出來,她沒有過男朋友,甚至很少男性朋友。因為她看起來是個相當沉悶的姑娘,小個兒,眼神有點虛渺,不夠堅定也沒什麼力量。不過這都不是重要的原因,重要的是她的爸爸。吉諾的爸爸是個看大門的粗漢,這個全班的同學都知道。她隱約地知道,惹是生非的父親也曾在這所學校當過老師,但因為犯了錯被處分。不管怎麼說,自吉諾懂事以來,爸爸就像是一個惡狠狠的羅漢一樣把守在學校大門外。他的脾氣很壞,曾經因為同學進大門不下車或者高聲說話而和他們發生過爭執,他甚至還動手打人。他是個粗短結實的胖子,力氣大得嚇人,有次他竟然在打鬥中折斷了一個男生的手臂。學校險些辭退了她爸爸,然而終是因為他已經為學校服務了大半輩子而網開一面。不過自此大家都知道,那個凶神惡煞的看門人就是吉諾的爸爸。所以誰還敢跟吉諾走到一起呢?那是一件多麼犯險的事呵。

    有時候吉諾覺得她爸爸是四面陰森森的大牆,把她嚴嚴實實地圈在了裡面,她是完全孤立的,甚至無法要求救援,所以她漸漸失去了言語,變成一個在男孩兒眼裡有點乏味的姑娘。

    「反正我也不指望誰會來愛我,救我。」她自己這樣告訴自己。她總是能用一種桀驁的口氣把自己說得啞口無言,讓即便再無趣的生活都能吱嘎吱嘎地像個笨拙的舊紡車一樣繼續

    轉動起來。不過這一天她才知道,她其實是多麼盼望有個男子能出現,哪怕只是像現在這樣請她吃一客冰淇淋,象徵性地把她帶離那座她幾乎走不出的學校。

    「可你出現在這裡肯定是有目的的。」吉諾忽然十分肯定地說。她吃得很慢,她對於甜食的偏愛很少能夠真正得到滿足,所以在這樣的時候她覺得應該放慢速度,好好地寵溺自己。她其實一點也不關心為什麼男子會出現,她只是不希望有個話題像是空氣中飛來飛去的塵屑一樣讓周圍氣氛都活躍和生動起來。

    「唔,真的沒有什麼確切的事兒,我從前也在這所學校讀書。」男人被她這麼一說,忽然有點不安了,十分認真地解釋道。吉諾抬起頭,看看男人的臉,他如果超過了30歲,那麼在這裡讀書至少是十幾年前的事。

    「你很久沒回來看了?」

    「嗯,大概有十五年。」他說。

    「天,十五年那麼久,你搬去了離這裡很遠的城市?」吉諾驚訝地問。

    「嗯。」他回答。

    「現在回來看到,很動情吧?」吉諾依著他的神情,猜測道,不過她卻是無法體會的,對於這所學校的一種眷戀,她只是想著趕快離開,仿佛這是在夢裡都拖累她逃跑的沉重尾巴。

    「變化並不是很大。」男人想了想,十分客觀地評價。

    「唔,十五年前,」吉諾想了一下,「那個時候我爸爸也在學校里的,你見過他嗎?」她問。

    「他是做什麼的?」這個時候已經是上午太陽最好的時候,整個冷飲店裡撒滿了金沙子般的太陽光。男人把身體慵懶地靠在椅子背上,和藹地看著她,悠悠地問。

    「他——好像也做過老師吧。」她卻忽然感到說起父親根本不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男人點點頭,沒有繼續問,隔了一小會兒,又喃喃地說:

    「我們那個時候體育課是跳馬的。」他再次提到跳馬。

    「是嗎?但我好像從來沒在這學校里見過那東西。」吉諾說,她感到了這個男人對於跳馬有著非同尋常的留戀。

    男人點點頭,趣味盎然地繼續說:「我們那個時候是男生一大組,女生一大組。圍成個半圓的圈子。輪到誰跳誰就走到助跑線前面,助跑,然後一跳。」

    吉諾點點頭。

    「女孩兒們都不大敢跳,老師都得在旁邊扶著,跳過來的時候抓她們一把。」男人繼續說,顯得有些興奮。

    吉諾又點點頭。她實在不懂這項體育運動究竟有趣在哪裡,值得他一遍又一遍這樣地回味。但是她也覺得這個男人在沉湎於對於這項體育運動的回憶中時,格外地動情。因為動情而流露出和他年齡不相稱的稚拙。

    「就是這樣,先助跑,跑,跑,然後到了大約還有一米遠的地方開始起跳,雙手一撐,嗖的一下就飛過去了。」男人像個體育老師在給學生講解動作一般地,認真地說著每個分解動作。他說的時候兩隻手還在比劃,流暢地在空中划過一個大半圓的圓弧。吉諾看著他在看自己,就又點點頭,表示聽懂了,學會了。

    這個時候,吉諾聽到男人手腕上的電子表啪嗒一下彈起了蓋子,然後吱吱地叫起來。她才注意到男人帶著一塊已經落時的,大約是在十幾年前孩子中流行的卡通電子表。電子表有個做成卡通動物圖案的表蓋,表蓋上的塑料漆基本已經磨光了,現在根本無法分辨是個什麼動物。黑色的塑料表殼就像個開了口的蚌,被一層一層地用渾濁顏色的透明膠帶五花大綁起來,以免立刻散了架。錶帶也斷裂開了,像一條身上被割滿紋裂的待煮的魚,軟沓沓地搭在他的手腕上。男人聽到手錶響起來,十分平靜地按了一下電子表側面凸出來的按鈕,扣上表蓋,然後微笑著對吉諾說:

    「九點五十分,體育課下了。」

    吉諾有些吃驚他對於體育課下課時間的敏感。但是她更驚訝於他的微笑。他自出現到現在一直是十分嚴肅的,甚至是略帶哀傷的。而他的微笑來得十分突兀,卻竟如蒙昧少年般純澈。

    儘管吉諾已經有意放慢了速度,可是紅豆雪沙冰還是吃完了。吉諾很擔心男人提出來要走。她一點也不想回去。雖然她並沒有覺得男人有什麼特殊的魅力或者格外生動有趣,可是在她看來,他卻十分可愛,哪怕是有點羅嗦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體育課和跳馬動作,哪怕佩戴著有些滑稽可笑的兒童電子表。何況她還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歇息下來的閒適。就是這樣,像個成年的受到歡迎和照顧的姑娘那樣,在日光和煦的正午,坐在玻璃亮堂堂的咖啡店裡,微笑著,和緩地說著軟綿綿的話兒。

    她於是做出格外興致盎然的模樣,問:

    「說說你從前的故事吧,我猜你是個有很多故事的人。」事實上吉諾並不確定男人從前是否有著豐富的故事,她只是看過這樣的電影,一臉滄桑和落寞感的男人坐在年輕女人的對面,眼白渾濁而布滿再多的睡眠也驅趕不盡的血絲。女人要聽男人的故事,因為男人看起來幽深的回聲婉轉的峽谷一樣引人入勝。她對男人說,告訴我你從前的故事吧。於是男人開始訴說,故事很長,也很憂傷,像個怎麼也織不完的錦帕,漸漸漸漸地把女人織了進去,女人最後變成了錦帕上的一朵小花,鑲進了男人壯麗的一生。吉諾的內心隱隱地觸碰到了這樣美好的一幕,於是她學著電影裡女人的口氣,讓對面的男人也講講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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