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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次次!」
「我在的,親愛的。我們馬上就上路。」她聽到他這麼說,寬慰地點點頭。她已經看不見她正面對著的,羅傑的臉。羅傑穿著黑色的西裝,胸前的口袋裡插滿了小朵的鮮花,他笑得比任何一個時刻都開心。蘭妮正扶著她向羅傑走過去。她卻問:
「次次,我們是在坐船嗎?我覺得好像在渡河。」
「是的,馬上就會到達對岸。」
「嗯。」她笑得如此燦爛,令婚禮上所有的賓客都沐浴在這樣的喜悅里。
羅傑拿出戒指要給她帶上。蘭妮也把一枚戒指塞在她的手心裡。他們要交換,預示著把一生交託。可是她卻只是覺得手裡握著一根縴繩,她在四處張望尋找對岸。她因為看不到,又焦急地喚道:
「次次?」
「嗯,寶貝,聽著,現在你把這縴繩甩出去,我們就上岸了,然後可以一直跑到山的腳下。」次次吩咐道。
「嗯,好的。」
婚禮上的每個人都看到,美麗的新娘面含微笑地把手上那枚戒指突然向高處一拋,又把一隻手伸到背後拽下頭上的紗,然後她就向著禮堂的門口跑去。像小鹿一樣,她那麼歡快,一刻也不停,只是丟下驚愕的新郎和瞠目的賓客。
她看到了大路,通向山腳下的。她將在山上和愛人跳舞然後同枕而眠。
「次次。」她叫著他的名字。她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次次的手。他們像是一張向著幸福出發的大網。
她衝出禮堂的門的時候恰好是正午十分。她站在明晃晃的太陽光下和她的次次奔向他們的山坡,而疾馳而過的卡車從她的身上壓過去的時候,她聽到次次說:
「閉上眼睛,你聞到山坡上泥土的香味了嗎?」
她很聽話,她閉上了眼睛。
那日裡太陽光實在太過強盛,卡車司機經過的時候卻見了鬼一般地打了瞌睡,而後車箱裡的大捆馬蹄蓮,也都懨懨地捲起了黃色的邊,像是一張張掩面痛哭的臉。豎琴,白骨精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左肩上的那枚鎖骨遞給丈夫。骨頭和骨頭之間有清脆的分離的聲音,她立刻感到有勁猛的風鑽進身體裡,洞像陡然攢起的漩渦一樣攪亂了她的整個身體。她搖搖擺擺地斜靠在冰冷的牆上。
丈夫的眼睛灼灼地盯著那枚亮錚錚的骨頭。他動作敏捷地從妻子手裡抓住了那枚骨頭。他當然沒有忘記致謝。他把他迷人的吻印在小白骨精的額頭上。額頭在急劇降溫,但是小白骨精的臉蛋還是芍藥顏色的。丈夫拼命地親吻她的臉,不斷說,啊,親愛的,我該如何感激你呢。我是多麼愛你呀。
小白骨精開始蓋三條棉被睡覺了。骨頭一根一根被抽掉了,她的身體上全都是洞。怎麼才初秋風已經這樣凜冽了呢,把她的整個身體吹得像個風箏一樣幾乎飛起來了。
丈夫是個樂師,他現在在加工一架豎琴。此前他還做過笛子,簫。豎琴一共有了三十七根小白骨精的骨頭,比此前那些樂器用得都要多。它外部的框架是鎖骨和臂骨這樣堅硬一點的,也用到了肋骨那樣柔韌性極好的。豎琴是丈夫迄今為止最為滿意的作品。他已經用了比他預計得長三倍的時間來雕琢它。很多個夜晚小白骨精都躺在床上看著丈夫的背影。丈夫舉著明晃晃的刻刀,丈夫捏著亮晶晶的骨頭,他不懈的努力已經使那些骨頭被打磨得有了象牙的光澤。丈夫用一寸長的小手指甲輕輕滑過豎琴,樂符一顆一顆從空氣中升起來,宛如沒有重量的水晶一樣在三盞熾亮的油燈下奪目照人。水晶們緩緩上升,窗子外面的鳥兒都聚滿了。丈夫十分得意地打開窗戶,所有的鳥兒都涌了進來。這時候剛好水晶樂符到達天花板,它們紛紛撞碎了。鳥兒們立刻衝上來,每隻嘴裡都銜起一顆碎水晶,然後迅速散去了。房間重新恢復了平靜。丈夫滿面紅光,他還沉浸在那動人的珠玉之聲里。很久之後,他才奔向床這邊,抱起柔弱無骨的小白骨精,充滿憐愛地撫摸著她所剩不多的骨頭,用顫抖的聲音說,寶貝,你是最棒的你永遠是最棒的。
小白骨精的確喜歡這一時刻。她喜歡丈夫那像飽滿果實一樣紅潤的臉,喜歡丈夫開窗戶的時候嗖嗖的鳥兒和他衣衫相撞的聲音,喜歡丈夫像孩童一樣跌跌撞撞奔向她的床的步伐,喜歡他像瀑布一樣平順而充滿激情的撫摸,當然,她也喜歡碎水晶和鳥兒的聲音。很多個夜晚小白骨精都感到身體像一架舊鐘錶一樣,以比時光慢去一半的速度緩緩延續下去,容許著整個迴廊的風在身體裡穿進穿出。她感到他給他買的杜鵑白色裙衫裡面灌滿了風,像一隻帆一樣飄揚起來。[上一篇][返回目錄][下一篇]
小白骨精拆下右肩的鎖骨給樂師的時候,她非常難過。因為她失去了全部的兩隻鎖骨。小白骨精是多麼喜歡她的鎖骨啊。它們被她特意地露在白色裙子的外面,骨頭的天然光澤從藕荷色的肌膚中淺淺地透出來,樂師定定地看著她,著了魔一樣追隨著她。那年夏天的故事。
小白骨精一邊拆這根鎖骨一邊難過地哭起來。因為這根鎖骨被拆走之後,她的脖子上就無法掛住那根銀色的項鍊了。骨頭離開身體的那一刻,小白骨精聽到嘩啦一聲,項墜攜著那根鏈子掉進她身體裡去了,衝著她心臟的方向。它們蕩來蕩去,蕩來蕩去,小白骨精的整個身體裡溢滿了金屬的回聲。更糟糕的是,項墜是個鋒利的菱形,它把她的心臟劃得滿是傷痕,鮮血淋淋。可是項鍊是丈夫送的。丈夫無比溫柔地給她帶上,項墜和她的鎖骨輕輕撞擊,發出丁丁的聲音。丈夫沉醉了,那個秋天。
丈夫見小白骨精哭了,連忙說,親愛的你不要難過啊,你失去了所有的骨頭又怎麼樣呢,我永遠愛你啊。寶貝你永遠是最棒的。你抬起頭來看看我們的成就啊。
丈夫身後是很多件無價之寶的樂器。小白骨精覺得它們像大個的家具一樣占滿了整個房間,它們是來自她身上的嗎,它們看起來這樣巨大呀。[上一篇][返回目錄][下一篇]
豎琴還差三根骨頭的時候,小白骨精已經患上了憂鬱症。她算了又算,等到豎琴完全做好的時候她身上的骨頭剛好用完。這個答案她是很滿意的,她並不在意她的骨頭。雖然現在她已經不能撐起她的脖子了。一天的大多時候她都躺在這張寬闊的大床上。她用丈夫給她買來的木頭器械活動,看起來像個笨拙的掛線木偶。可是,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小白骨精有可以用整個晝日等待夜晚的到來。等待午夜之後丈夫紅彤彤的臉龐,等待腳步和撫摸,等待樂符的天籟。她非常滿足。
可是現在小白骨精無法不擔心她的狀況。她本來就是個瘦骨嶙峋的女子,現在她失去了幾乎所有的骨頭,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她真的要像一個風箏一樣飄起來了。況且冬天很快就要來了,北風異常兇猛。
她無時無刻不擔心她自己飄起來,被風颳走了。她的丈夫擁抱她的時候,她擔心那個擁抱不夠緊,她從丈夫的雙臂之間被風颳走了。她和丈夫做愛的時候,她擔心她會從丈夫起伏的身體下面被風抽走。每個夜晚丈夫開窗放進鳥兒來的時候,她都要緊緊地裹好被子,不然風會把她從床上捲走。是的,小白骨精現在蓋四條被子了,只有沉重的東西時刻壓著她她才是安全的。有個夜晚她夢見她和丈夫不分晝日地做愛,丈夫汗津津地身體沉重而牢穩地壓在她的身體上。她多麼安全和快活。醒來的時候她的臉紅了,她告訴自己說,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現在該怎麼辦呢。
「我還是死去吧。」小白骨精這樣和自己商量著。這時候一陣大風來,身體搖擺不定,項墜鋒利地切割著剛剛長好的傷口。小白骨精想,她要忽然被風颳走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丈夫了。「我甚至連再見都不能給他說一聲」。那是多麼糟糕的情況啊。
從丈夫拿走倒數第三根骨頭的時候,小白骨精開始策劃自己的死亡。
這個時候她又難過得哭了。她現在這樣軟綿綿的,甚至不能有足夠力氣把自己撞死,或者爬上很高的地方跳下來摔死。
菱形的項墜對她來說顯然已經是微不足道的利器,她的心臟結滿了痂,它已經鑽不進去
了。「不過利器應該是好的」,她心裡想。環顧四周,她想到了丈夫的刻刀,可是丈夫從來都帶著他的刻刀出門,刻刀從來不離身。那麼還有什麼利器呢。
小白骨精的目光落在丈夫的樂器上。豎琴。豎琴最中間有一根特別尖削的。也許是為了好看,丈夫每加一根骨頭都要把這最中間的一根打磨一下。這一根的上面頂了個軟綿綿的套子,因為太尖了,丈夫曾經被它劃破過手。但是丈夫顯然絲毫沒有記怨,因為這是最晶瑩剔透的一根,丈夫喜歡用手掌緩緩撫過它,臉上有著比撫摸她更加滿足的表情。
「我只是借用一下」。小白骨精堅持她已經送給丈夫的骨頭就是丈夫的了,所以她說是借用一下。她想她死之後丈夫還可以從她的身體裡抽出那根骨頭,繼續插進豎琴里,豎琴還是完好的。
丈夫取走了最後一根骨頭。冬天也來了。
丈夫第二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小白骨精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她心裡想:我只是借用一下,他不會生氣吧。吉諾的跳馬1)他再次回到B城是因為她的臉。他再次想起了她的臉,在他無法翻越的夢境裡,她的臉就像一片波光灩漣的湖面,由遠及近地盪了過來。他就站在那裡,看著她的臉宛如一塊沒有皺痕的錦緞手帕一般,閃爍著金絲銀絲一樣明綽綽的輝光。這像是一條通去無可知的遙遠的大路,在他的面前再度展開。他伸出手。
他熟悉那臉上的表情,儘管他一再想忽略或者視而不見。那是向他求助的表情,繼而變成一片聲聲斷斷的傾訴。夢裡開始幽幽地飄下梧桐樹開出的紫色花,宛然還是四月的校園,他甚至看到了瘦雛的鳥,像是她曾疊過的紙鶴一樣在那張臉的前面一飛而過。
他越發地明白,這張臉已經衍變成一面背景,一面適用於所有夢境的背景。在它的前面,可以是校園,梧桐樹,鳥或者其他一切有著那段時光標記的事物。這些都像一出一出的戲,在那張臉的背景下上演,所以註定它們都被打上了哀傷和求救的符號,像總是要橫亘到他面前的眼睛,和他四目絕望的對視。
她還是17歲時粉生生的面容,桃花顏色,眼瞳里裝著深靜的琥珀。她因為太久和他疏離而變得有點生硬,淡淡地說,你是不是應當來看看我了?
她又哀怨地命令道,你要回來,來看看我。
他僵直地站立在那裡,好像再次是從前那個因著愛情到來歡喜激動的少年。他因為那一生只來過一次的愛情,流出了眼淚。
2)女孩吉諾是在體育課上發現陌生的男人正在隔著學校操場的霉綠色鐵網盯著她看。她側了側眼睛,然後繼續廣播操動作,告訴自己要保持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