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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她把整個房間都仔細看過很多遍,卻仍舊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觸動了他,使他忽然決定去死。然而令她十分失望的是,他的日記里沒有提到她半個字。可以說,他的日記十分乏味,只是記錄了他每日裡閱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或者他上學路途中看到的動植物。他對於動植物外貌的狀描,卻是格外感興趣。通常對於一個尋常的螞蟻洞就可以寫上大半頁。在日期為五月末的一天,次次在日記本上抄寫了艾略特的《荒原》。他沒有抄完。她忽然記起,那日他給她朗誦《荒原》,第二日他清早來到學校的時候,顯得異常疲倦。對此,他對她說,我連繼續抄完《荒原》的力氣都沒有了。幾天之後他就死了。

    其實她在看過次次的日記之後只是隱隱的失望,卻也並沒有十分吃驚。因為次次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古怪的人,他喜歡自己和自己說話勝於同別人聊天,他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勝於出去旅行。他對於大家普遍關心的事物常常表現得十分冷漠,可是卻對微乎其微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顯現出十足的樂趣。他一直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她。甚至他的父母,對於他的死雖然十分難過,卻並沒有過分驚訝。從小到大,他們帶他去看過多次心理醫生,先是因為他到了4歲仍舊不開口說話,而事實上他並不是沒有這個能力,只是沒有這個興趣。就是說,在他看來,對話的溝通是沒有什麼樂趣可言的,所以他寧可保持緘默。大人們用了很多方法,逼迫他引誘他,他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十分細小並且倦怠。後來他們帶他去看醫生又因為他不想出門。一步也不想踏出他的房間。他對於外面究竟是怎麼樣的沒有任何興趣。他認字之後愛上了讀書,於是他就更加喜歡把自己關起來,讀各種稀奇的書。醫生又花了很長的時間——事實上與其說是醫生的治療奏效了倒不如說是他終於不能忍受醫生每日裡來打攪他,他終於走出了家門。他死去之前最後一次去看醫生,是因為他用剪刀剪指甲卻總是剪破手指,起先大家都以為是他不小心為之,後來漸漸發現,他每次專心致志地拿起剪刀給自己剪指甲的時候,都會剪破指頭,看著血汩汩地湧出來卻好像沒有感覺。

    「你沒有痛覺嗎?」醫生十分頭疼地問他。最終醫生認定他是一個神經不發達並且反she十分遲緩的人,致使他對於流血不盡並不恐慌,相反地,抱有一種欣賞態度。

    這就不難解釋他為什麼會選擇自殺。

    「自殺對於他並不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醫生分析說,「因為他不會感到特別疼痛。」

    在次次短暫的一生里,也許只有她這樣地寶貝著他,也是她,在他的死後,這樣地懷念他。她欣賞和包容他的古怪,她像是收留了一隻珍稀的小恐龍一樣地對次次付出著不竭的關懷,雖然他很少給她回報,可是她卻仍是能夠感到,她是最貼近他的人。而在她的潛意識裡,次次是個做大事的人。她總是覺得,像次次這樣一個出奇古怪的人,被上帝安排著降臨人間,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使命。他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她對此堅信不移。她記得她所看過的那些孤獨而怪異的藝術家的自傳,次次有著像他們一樣的氣質,這種氣質像最幽深的山澗里流淌下來的泉水一樣,在她的身邊經過。她相信上帝給她的使命就是要好好地保護和看管著泉水。所以在這一路的成長里,她一直在為他做事,她幫他做學校的功課,幫他挑選每日穿的衣裳和鞋襪,給他準備文具整理書包,甚至她為他決定他每頓飯的要吃的食物。因為次次對這些都沒有什麼興趣,所以她覺得這些就是次次成為偉大藝術家的負累。於是她責無旁貸地接過所有這些工作。她讓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睡眠,散步,讀書和思考。這是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最重要的。

    她就是這樣伴隨著次次一步步成長起來,所以她十分習慣在別人看來是個怪物的次次,她為他辯解,並一如既往地對他的才華抱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事實是,次次什麼也沒有做,除了常常高聲朗誦一些偏執狂寫下的詩篇或者冷不丁冒出幾句奇怪而無法捉摸的話語。這些她卻覺得可貴。她為自己能成為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助手感到驕傲。可是最後次次卻給了她重重的一擊。他弄死了自己,在他什麼藝術家也不是之前,他就首先逃離了。她當然無法擔當這樣的痛苦,因為次次不僅僅是她的全部愛情,甚至是她的全部事業。她一直以來在像建造一座高樓一樣地經營著她和次次的情感並且照顧著次次。

    現在她是個坐在坍塌的廢墟中央的窮光蛋。

    當她在一個夏日的午後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後,她就用修剪水仙花根的刀子切開了自己的手腕,她設想著自己能夠理解次次的想法,能夠在彌留的時刻產生次次臨走時的感覺,這是一種步伐的一致,她想,並且我不痛,次次不痛,我就不痛。她這樣告誡自己。

    血液在她的手腕上宛如一隻火焰直躥的酒精燈,她卻覺得是他抓住了他。她以為他終於肯抓住她的手,帶著她走,這種走也許是恆久的辭世,可是她不在意,她想走想死,只要跟著他。

    現在她已經穿好了禮服,再次站在羅傑的面前。

    「太美了,我的新娘!」羅傑讚嘆道。她感到有些疲倦,那麼久的時間過去了,她卻仍舊沒有習慣眼前這個男子的讚美,她和次次在一起那麼多年,她幾乎沒有接受過次次的任何讚美,可是那卻是她習慣和甘願的。現在她穿著滑稽的禮服像個絹紗紮起來的木偶娃娃,今天之後她將永遠失去自由,失去作為偉大藝術家助手的神聖權利。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能感到次次就站在她的身後,踩住了她那拖在地板上的白紗,那就是她累贅的尾巴,他企圖幫她擺脫它。她卻已經不再慌張,不再擔心羅傑他們察覺她的異常。

    羅傑抓住她的手擁抱了她。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自己僵硬得如一根已經冰涼的烤玉米。還好他因為忙著趕去禮堂看看那邊是否一切就緒,所以他立刻就離開了。

    她立刻抓住蘭妮的手,顫聲哀求地說:

    「蘭妮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結婚。」

    「你在胡說什麼?」蘭妮不解。

    「噢,蘭妮,你不知道,他來了。」她努力地放低聲音,雖然她知道次次是肯定可以聽到的。

    「誰?」

    「次次。」

    蘭妮稍微愣了一下,然後神色凝重地望著她,頃刻間已經給予了她全部的重視,像是在看著一個身患絕症的病人。她緩緩地說:

    「小夕,那麼多年了,我以為你完全好了。可是在關鍵時刻,你還是沒辦法擺脫他對你的糾纏……」

    此時的她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冷靜和沉著,甚至沒有了起碼的站立儀態,她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肩,好似感到嚴酷的寒冷,然後她一邊發抖一邊說:

    「不是糾纏,他只是來帶我走。他也沒有錯,我們從前是說好的……」

    「小夕!」蘭妮大聲地喊,十分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你要把有關他的念頭都從腦子裡甩出去,你不能再被這些髒東西纏住了!你要記住,你早就離開療養院,你現在是個正常姑娘,並且今天你要嫁人了!」

    她費力地點點頭,剛要說話,她就聽到次次在她的耳邊說:

    「你不要再對她多費唇舌,她不會理解我們的。誰也不會理解我們。寶貝,我們上路吧?」次次的聲音是這樣的軟,像是粘連的糖絲一樣貼在她的耳鼓上。

    她聽了次次的話,不再和蘭妮爭辯。她變得默不做聲,眼睛看出窗外去。陽光盛好,是好天。

    房間裡一時間恢復了安靜。她和蘭妮就站在房間的中央,蘭妮盯著她的臉,抓住她的手,好像生怕她忽然被帶走。良久,蘭妮慢慢地輕聲說:

    「好小夕,次次已經死了。他是個怪人,他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他離開了並且去適合他的地方。可是你,小夕,現在你那麼愛你的男人,你不可以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你要做的只是把心沉下來,把手交到羅傑的手中,他會給你幸福平安的生活,懂嗎?」

    她抬起頭看著蘭妮的臉,她的眼前其實已經是一片模糊,像是被隔在一面吹滿了水哈氣的玻璃窗後面,什麼也看不清。她根本看不到蘭妮的臉,世界像是一個濃霧製造器一樣遠遠不斷地釀造出一大團一大團的霧,而她已經被團團圍住。可是她不敢說,她也覺得沒有必要再說,因為她好像感覺到次次已經完全幫她解下了那些纏繞在她身上的綢紗:

    「你身上再也沒有什麼束縛,你可以放心地奔跑,你看,這樣好不好?」

    她對著蘭妮的臉,輕輕點了點頭。

    門外的喇叭已經響起來了,接她們的車來了。蘭妮挎著她上了車,她走得有點肆無忌憚,蘭妮連叫了好幾聲:

    「小心你身後拖著的裙子呀!」

    她在車上坐定就有些慌張,六神無主地四下張望。然後她立刻就聽到了次次的聲音:

    「親愛的不要害怕,我在這裡呢,我在車上。」她立刻變得心安起來,小聲說:

    「我從沒有和你坐過一輛車,但你知道嗎——」

    「什麼?」次次問。

    「我一直幻想著,等到將來你成為一個出色的藝術家之後,我們要買一輛寬敞的車,唔——要有這車的一個半那麼寬敞,你架著它帶我去很遠的地方。」她陶醉地說。

    「呵呵,」次次笑了,「親愛的,就這麼徒步跟著我走,我們一直拉著手跑到天邊,難道不好嗎?」

    「嗯,也是好的,跟著你走怎麼樣都好。」她說。

    化妝師在禮堂的後台給她畫上濃妝。化妝師在給她塗胭脂的時候說:

    「你的臉現在很紅,而且發燙,你感覺到了嗎?」而此刻她感到的是,次次正用兩隻手托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眉眼,她被次次的目光照得暖烘烘的。

    「你的眼睛裡好似有兩個瞳孔呢。」化妝師感到奇怪,喃喃地說。

    很多的人圍著她,幫她忙這個忙那個。她只是面含微笑地在那裡坐著。次次說:

    「你再等等,馬上就到時間了,我們就要上路了。」

    「去什麼地方?」

    「高處和遠處。」

    「是一座遙遠的山上嗎?」她問,她想,難怪次次穿著小獵裝,腳上還很泥濘。

    「差不多。」

    「山上都有什麼?」她無限憧憬地問,有點不依不饒。她從未對次次撒過嬌,而這種撒嬌的感覺,竟是如此美好,她像是已經做了升入雲端的神仙。

    「你想要有什麼呢?」次次問。

    「唔,馬蹄蓮和水仙圈起來的舞池。我們可以在中間跳舞。呃,還要有蕾絲花邊的床,我們跳舞跳累了就可以睡在上面。」

    「是的,都有的,馬蹄蓮,水仙,舞池還有床。」

    當禮堂里的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她有點手足無措。她知道她被領到了前面,在很多很多人的目光里。可是她卻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是蒙蒙的大霧。她於是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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