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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可是她不能允許自己這麼想。她擰開水,俯下身子開始洗臉。她想藉助水聲把他的聲音淹沒,然而他卻仍舊在說:
「我說過的,如果你嫁給別人,我一定會來婚禮上搗亂的,記得嗎?」他說話的口氣十分輕鬆,可是這冰冰亮的話語卻像料峭冬天裡的小雪花,紛紛鑽進她的身體裡消失不見。她怎麼能忘記這些話呢,這是他留下的僅有的情話,像是她的聖經一樣被她一遍遍溫習著,日日夜夜。她卻不抬頭,讓臉埋在手心那捧溫熱的清水裡:
「這不算,次次,是你先違背了誓言,如果你尚在人間,我也一定不會背棄。」
「這沒有分別,親愛,我來接你,隨我走吧。」
「哦,不,次次,求你,這個時間已經不對。我已經答應了別人。所有的都已經交託。」她說完,急匆匆地用毛巾擦乾臉上的水。她又抓起水池邊放著的長頸瓶辱液,倒在掌心裡。他忽然從她的身後探過頭來,俯下身去聞了一下她手心裡的白色酸奶狀化妝品,有點失望地說:
「你從前最不喜歡這種粘糊糊的東西,你喜歡讓臉蛋每時每刻都保持清慡。」
「次次,那個時候我只有十八歲。」她被他這樣一說,有些哀怨起來,機械地把辱液在臉上暈開,然後又把辱液旁邊放著的一個粉紅色小箱子打開,她開始給自己畫淡淡的妝。她沒有關掉水,潛意識裡希望用水聲隱沒她和次次的對話,雖然事實上,她知道,沒有人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次次,」她終於忍不住要問,「你一直在哪裡,這幾年。你在天堂嗎?」
「我在路上,在懺悔和洗淨自己的路上。我在回來接你的路上。」
「是不是寒冷而孤單?」她在描眉,手卻已經顫抖得不行。
「嗯,多少是有些的。可是也沒有他們說得那麼可怕。只不過我的衣服一直都是濕淋淋的,因為沒有陽光,所以怎麼也曬不干。」
她聽到他說這個,就心疼得不行。事實上,她一直在他們的愛情里扮演著十分母性的角色,大約是因為她年長他一歲的緣故。她在回憶往事的時候,常常會把他想像成一隻兔子,一隻貓,於是她可以懷抱著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他。她用了六年的時間讓自己忘記那種撫摸他頭髮和脖頸的感覺,她終於習慣在格外思念的時刻把手牢牢地塞在仔褲口袋裡,不讓它們懸在外面尋找他,尋找那種溫存的觸感。
「對不起,」她說,「我應該去陪著你的。」她感到很抱歉,甚至想要回身去抱住他。她不知道靈魂能不能夠被抱住,她也不知道,靈魂需不需要溫暖。她的心已經軟了,這是多麼無奈的事情。然而她眼睛的餘光忽然掃過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生生地打了一棒,她忽然抖了抖身體,使自己和他分開:
「次次,我六年前已經做過跟你走的嘗試。那次之後我就答應他們,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是在他死去不久之後的一個日子,她坐在陽台上用切水仙花根的刀子切開了自己的手腕。並不疼,她閉上眼睛的時候甚至以為手腕上的發熱的感覺,是他攜起了她的手。他從未牽過她的手,儘管他們相伴彼此走過整個童年和青春期。他只是喜歡一個人走在她的前面,像個蹦蹦跳跳的牧羊少年領著他的小綿羊穿過廣袤無垠的糙原。她記得十四歲那年他們這樣出行,去郊外。他照舊走在她的前面,不回頭,不會遷就她的步伐。後來她被一根盤結的樹根絆了一絞,摔倒在地上。他聽到聲音,回身看了看,然後停下來在原地等她。他看到她站起來了,他就又開始向前走。她對於他的漠不關心十分哀傷,於是小聲抽泣起來。他問她怎麼了,她委屈地說:你為什麼就不能牽著我的手走呢?你從來沒有牽過我的手。次次想了想,——他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有關他是不是要牽著她的手走,他真的沒有費神想過。於是他想了想,然後他十分嚴肅地說:我覺得這沒什麼必要,因為我知道,你總是跟著我,和我在一塊兒。她問,我如果有天和你分開了呢?次次想了想,搖搖頭,說:你不會的。她說,如果我嫁給別人了呢?次次又想了想,說:我還是覺得你不會不跟著我反而去和別人結婚,不過如果你非得這樣,我會去大鬧你的婚禮。她眼睛立刻變得明亮,她仰著頭,沉迷於那些美好的幻象中,問:真的嗎?你會去救我嗎,在行禮的時刻大聲喊停,然後牽著我的手衝出禮堂嗎?她簡直把婚禮想成了一場遇險,而次次以一個佐羅般的英雄形象適時地出現。次次點了點頭,嗯。
那是唯一一次,次次對她說會牽她的手會帶她走的話。她一直像是一絲不苟地收藏起自己的嫁妝一般地,把這兩句話放在心底下,從14歲,她的青春期剛剛開始。這曾是多麼悠長和緩的夢和心愿,然而它卻中止於她剛剛成年的時候。
次次死的時候是春夏之交,他們喜歡在那樣的季節里坐在院子裡的葡萄藤下面吃糙莓。次次總愛拿著一本詩集朗誦。他看得十分入神,把糙莓的汁水弄在了衣服上卻渾然不覺。她
喜歡那些靜謐的午後,他們坐在一隻白色塑料桌子跟前,次次深深地被詩集吸引著,頭也不抬,只是緩慢地伸出纖長潔白的手指到桌子上去夠糙莓,送到嘴邊。她喜歡在旁邊這樣看著他。她覺得次次是最棒的詩人,雖然次次具體什麼也還沒做過。次次看著艾略特的《荒原》,喜歡得不得了,他看著就尖叫起來:
「噢,你聽聽這一段哪:『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裡。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麼的時候,她回答說,我要死。』啊,多麼棒的句子呵。」她安靜地聽他念,然後微微笑著點頭。她不怎麼懂詩,而那些句子決絕且偏執,可是她覺得,只要他喜歡,那麼一定都是好的。然而次次在朗誦完艾略特的《荒原》之後不久,就把自己弄死了。他用了一根長條圍巾,白色,軟綿綿的,倘若不是因著他的死,那圍巾看起來是多麼純潔無邪的東西。他死得突然而默無聲息,對於她,這個十幾年裡一直生活在他左右的人,他甚至也沒有任何通知。那是一個星期二,他沒有到學校上課。她下午打去電話到他家,他家只有傭人在,說都去醫院了,次次出事了。她於是趕去醫院,而她到達的時候他已經斷了呼吸。護士正推著他的擔架向醫院走廊的另一端走。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she進來,一直追著照在蓋著他的白單子上,像是如果錯過了這時,就再也不能照在他身上了。她費了很大力氣才走過去,伸出手,掀開單子,他躺在那裡,顯得十分格外地小。六月正午的陽光里,他就像個金燦燦的嬰孩。她仍舊能夠聞到他身上特有的香味,一點也沒有腐壞的味道,真好。她想。
「小夕,你好了沒有啊?要來不及了!」蘭妮在外面大叫,並且開始敲洗手間的門。她於是再深深地望了一眼鏡子,像一盞燈一樣,她把他的臉熄滅了。然後打開了門。
蘭妮把白色蕾絲花邊的紗制禮服遞給她。她正要進去換上,門卻又被敲響了。蘭妮代她去開門,她站在那裡發愣。來人是羅傑。她看著他走近她。羅傑看著她的時候總是笑,好像是不分晝日不看天氣不管心情的,只要是面對她,羅傑就總是掛著這樣一種寬容的笑。可是在她看來,這種缺乏節制笑多少有點哄騙小孩的意味。沒錯,他拿她當孩子,捧著她,像養一棵珍稀花糙一樣把她照顧好。這是一種值得報答的恩情,所以她最終決定嫁給他。
他走向她,然而這不足十米的一小段距離竟是如此漫長。她聽到次次的聲音又無孔不入地鑽進來:
「就是他嗎?你就是要嫁給他嗎?」
「是的。」她回答。
「不可能,他和你想要的男子一點也不一樣。哦,你是瘋了嗎?跟我走吧。你怎麼可能要嫁給他呢?」次次的聲音很高,幾乎是在大叫,這令她極度不安,而她的面前卻是向她靠近的羅傑的臉,羅傑依舊面色平和笑意盈盈。
「可是他是的,他即將成為我的丈夫。」她堅定地說。
「你不會喜歡他,他看起來是多麼粗糙的男子呵,像個空洞洞的大木樁,他不會了解你的內心,他不懂得欣賞你的特別之處,他不知道你究竟好在哪裡……」
「不,他愛我,他那麼地愛我。」
「好吧,就算如此,那麼你愛他嗎?哦,親愛,你好好地問問自己,你真的愛他嗎?」他的聲音就要令她崩潰了。
「我還是決定來看看你,」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羅傑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微笑著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雙手間,「我知道按照儀式,我應該在禮堂等你,可是我總是想早一點見到你,終於忍不住先來看看你。——啊,你的臉色不太好,你哪裡不舒服嗎?」
「唔,沒有的,也許昨晚有些興奮和緊張,不能入睡。」她慌忙說。
「嗯,不過在我看來你一點也不需要緊張。一切都準備好了。」他說。她望著他的臉,忽然覺得他是多麼天真的人。她抽回手,攥住禮服,對羅傑說:
「我進去換禮服了。」
「是的,穿上給我看看吧,我多想看看呢。」她男人說,他說話總是一副意興盎然的樣子,微笑像是用很長很長時間醃製出來的,已經滲進臉部的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根神經。然而她卻感到,一旦她回過頭去,立刻就忘掉了他的臉。
她抱著禮服進了她的臥室。她剛一關上門,次次就說:
「這是十分滑稽的婚禮,快點結束它,跟著我走。」
「不行。」她搖頭。
「他看起來像是一隻高大笨拙的熊。他一定不通音律不懂文學,他決不可能給你你想要的那些。」
「可是次次,那些對我都不再重要了。你走之後那些就對我不再重要了,我可以不看書不聽音樂,就像和從前的世界徹底隔絕了。」她苦澀地說。
她在他死後一度陷入一種徹絕的死寂中。像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上來掩住了耳朵,蒙上了眼睛,從此在一個完全盲失的世界裡,她問自己,她要做什麼,他走了,那麼她接下來還要做什麼。她去了他的家。她進了他的房間。她甚至翻看了他的日記。她想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決定去死。這是一個迷,對所有的人來說。因為此前毫無任何徵兆,甚至沒有一絲不尋常。他沒有遭受任何打擊沒有遇到不能克服的艱難。相反的,他因為幾張想法奇特的攝影照片贏得了他們學校的攝影大獎。他雖然對於那隻作為獎品的鍍銀手錶一點也不在意,可是他的照片卻被洗得很大掛在他們年級的走廊里。他走過的時候還是斜起眼睛看了看,她注意到。然而除此之外生活再無任何不尋常。
可是這十七歲的少年忽然用圍巾弄死了自己。她仔細地看過他的房間之後,肯定圍巾是他從箱子底下翻出來的,這圍巾大約是屬於他十五歲的,她記得他已經有兩年冬天都沒有戴過。可是他卻把它從箱子底下翻了出來,並且委以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