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2023-09-26 21:27:36 作者: 張悅然
自序:寫給令我廢寢忘食的愛我第一次寫下這個題目是在要出版第一本書的時候。那個時候我還完全部知道多年以後自己是否還那麼迷戀小說,是否還在寫著小說,是否可以繼續出版自己的小說。我完全不知道此後的事,但卻在結束第一本書的全部內容之後,忽然很激動。在那個雷雨陣陣的夏天傍晚,在熱帶國度,我寫下了這個題目。我知道自己是想傾訴,想告訴我的讀者,我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得到了如何的快樂,並且我是多麼愛它們,那些完成之後就自動長出小手小腳裝備了思想和目光的我的小說。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完成那篇序言,因為我試圖用最優雅美妙的詞來形容小說,來形容我和小說們交換的愛,然而寫出的句子卻總感覺匹配不上那份異常高貴的我和小說的情誼。就像虔誠的信徒卻怎麼也唱不好讚美詩一樣。於是我頹喪的放棄了,然而我卻一直想要讓你們知道,是有那麼多的愛,它們和小說們捆綁在一起,不,應該說是嫁接,最後它們長成了一株,宛如甜美異常的紅富士蘋果,看起來是那麼圓滿,美好。
而這一次,在這本書的開端,我再次寫下了這個名字。我是想再次做嘗試,把這種糾結我和我的寫作還有散落在我的小說其中的那些愛慢慢說給你聽,我親愛的讀者。
在近來的寫作中,我住在山腳下的一小幢公寓裡,外面有很多竹子和野貓,而鳥兒在清晨的歌唱也甚為繁盛。我住進來的時候,覺得很喜歡,因為想著夜晚的時候可以出來散步,拿著魚乾來餵小貓。可是事實上,我常常是兩天或者三天沒不出房門,冰箱裡的食物早已被吃光了,但仍舊不肯出門來買。從床走到浴室大約是十米,從床走到寫字桌的電腦前面,大約是十五米。我就在這二十五米間的距離里活動。寫得倦了就去床上,床頭有豐富的書和雜誌,還有緩解疲倦的眼藥水。除了接幾個電話,一天裡我不必說話,漸漸陷入一種失語的狀態。早上四點鐘睡去已經成了我的固定習慣,那個時候天已經很白,我會覺得一切再次變得乾淨,清澈,靜謐得像輕輕唱歌的年輕母親,所以就會安心地去睡,而睡眠總是不會持續太久,因為天空大亮之後,我就會感到城市變了一個人,它是大口喘氣,大步走路的漢子,於是會感到顛簸,不安。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八點半,回到電腦前,先打開文檔看看,昨晚那些寫得令我興奮不的字,它們還在不在。
其實我並非喜歡這樣自閉的狀態,甚至曾經很害怕。我寫過得了幽閉症的小孩,那有點像我,因為在國外合租的生活中,我總是關著自己的房間門。並非擔心驚擾,只是不喜歡自己的一切都在別人眼底下的感覺。所以那些時候,我在關了門空氣流通不怎麼順暢的小房間裡,有時就會感到憋悶,總要跑到窗台,去看看19層下的游泳池,才會覺得舒服。那個得了幽閉症的孩子,最後輕輕一躍,像跳馬一樣,就飛出了窗戶。她會得到一段飛翔,很自由,沒有任何束縛她的東西。那是一種極至的High,我知道,但是我不大喜歡,我希望在別的地方也找到這樣的High。後來我才發現,寫作能夠給我,當我把自己埋進去的時候,所以當我真的進入那個漢字工房的時候,就不會再畏懼空間的狹促,各種阻隔和圍困。
我也不喜歡失語,因為我每天的生活里,應當都有一段或者幾段十分有價值的聊天和交流,那對我很重要。看著一個我喜歡的交流者的眼睛,聽他(她)用特有的方式闡述,傾訴,在我看來是世間最美好的事情之一。但是倘若浸在寫作里了,這也不再重要。因為盡可以去和小說說話,它是話的,請相信我,它是個小小馬戲團,你在裡面放著機靈的猴子,笨拙的大象還有哀傷的梅花小鹿。這就是你的主角,它們尚小,需要你的馴養,需要你帶領它們,指引它們成長。這工作很光榮,你就是馬戲團的團長,你是訓獸師,你是動物們的再塑造者和朋友。我就常常覺得,大概我小說里的人物都是存在的,他們出沒在別的故事裡客串各種角色。我聽說或者路經那些故事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他們。於是後來等他們休息的時候,我就一一把他們收集過來,這中間還可能有一個洗腦的過程,為了讓他們全心全意地進入新角色。他們會在新的角色里成長,從弱小,蒙昧,最後長成一個心智齊全的成年人。此間我們一直在對話,聊天,因為這樣會給他們填充思想,會把這些癟癟的小人兒都鼓鼓地撐起來。而對話亦是雙方的,他們也會告訴我一些他們的感觸,這讓我能夠知道,他們究竟已經變成什麼性格的人了,很多時候,我發現,他們已經自己有了很強的方向感,不能按照我最先安排的道路走下去了。多麼奇妙,這是簡單的漢字工房,這是盛裝表演的馬戲團,這是很多小人兒的成長記錄。
所以這些小說,它們都是我的寶貝,它們都是曾陪我生活過一段的小團體,小型俱樂部。現在當給它們排出在新書中的順序時,我想起了童年時我把自己的洋娃娃都擺放在晴好的天空下,排排座,吃果果。是的,我那麼愛她們,我關心她們的頭髮是不是亂了,襪子會不會少了一隻,裙子上的污點是誰幹的……她們都坐在那裡一動也沒動,自始至終,然而我卻覺得有愛不斷地涌過來,cháo汐一般的,可是又是溫熱的,帶著呼吸的,好多好多的手臂把我擁抱起來,力量和熱情變成了一隻絢爛的熱氣球,托著我,我就要飛了。此時我亦有同樣的感覺,我親愛的小說們在托起我,它們都是我的,手掌里刻著我的名字,我一直都能感覺到。
說說這本小說。這本書是十個關於愛的故事,所以取名《十愛》。我沒有用其中任何一個小說的名字來作為這本集子的名字,是因為它們十個是平等的,在我的心裡它們是一樣重要的。有關這十篇小說本身,我想它們會和我從前的短篇小說有很大不同。它們會更加激烈一些,會有流血,撕破,折斷,碾碎的聲音。這是生猛的愛,動得那麼厲害,像是一隻你根本握不住的彈跳不止的脈搏,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如何平息。但我喜歡看它的姿態,就像我一直喜歡海的女兒跳進大海立刻就變成泡沫,隨後破裂,沒了蹤跡這樣的過程。這不是暴力,我認為,它們是愛的爆破,愛能的轉化。有那麼多的殺戮和死亡,它們似乎都是猝然來到的,像颱風或地震。然而此後抵達的靜謐剩下的人變得軟軟的,慵懶,昏昏欲睡,於是他們忘記了悲傷和憑弔,忘記了後面也許還有像海浪一樣慢慢推過來的危險和災難。他們表情呆滯地過著幾乎停止的生活,好像給死亡嚇壞了腦袋。而死去的人正在趕路,像尖上擔著時間的秒針,滴答滴答走過去,轉眼消失不見。別擔心,他們可能只是去了別的故事,在那裡聲色犬馬地表演。所以親愛的讀者,請不要擔心,那些死亡和殺戮的發生,也許只是我給他們暗暗打開了一扇門,他們變可以去別的時間空間和故事裡,也許好過在已經沒有回換餘地的場景里掙扎受苦。
愛和人的關係也許就像鞭子和被抽起來的陀螺,它令它動了,它卻也令它疼了。別去看它在那裡疼,你們要和我一樣,都閉上眼睛,只靜靜去聽那颼颼的風聲,那是鞭子和陀螺在一起唱歌。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這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她拉開窗簾的時候好像看到了山。淡淡褐色,平頂,沒有太多的雜糙,像是男子寬闊的額頭。她記得少年時他們曾在山頂奔跑,他們溫柔的腳步宛如在輕輕撫順滄桑男子額上的皺紋。日子那麼舒緩,他們像是能夠令山令峽谷都動容的精靈,折了一片白雲做翅膀,就能夠飛起來。她好像又看到男孩站在晨風裡,他手裡握著一束微微發黃的馬蹄蓮,因為迎著勁猛的日光,眼睛微微眯著,神情有些疲倦。她問他,你也來祝福我了嗎?他搖搖頭。然後她就看到他把花朵倒插進泥土裡,那搖搖擺擺的花精和被玷污的白色花片令她想到了他們看到過的那隻自殺的鳥,它一頭栽到泥土裡,義無反顧的姿勢使他們一遍又一遍把它當作烈士提起。
她惶惶地坐起來。是夢嗎?可是她分明已經感到,他來了。他穿得還是那雙麑鹿皮的舊靴子,半筒不短,能觸到小腿腿肚,他太瘦,又或者因著鞋子本就是他爸爸的,總之他的腿裹在密實的粗布褲子裡塞進靴筒,仍有些晃蕩。他還是穿著他的咖啡色小獵裝,雙排扣,脖頸里圍著一條有一點點細碎流蘇的深紅色提花方巾。他深深地低著頭,把下巴埋在方巾里。當他緩慢地把頭抬起來時,幽深的眼睛裡的目光宛若遽然飛出來的蝙蝠一樣,銜住了她。然後他向她伸出一隻手,這是一種禮儀,還是一個邀請呢。這應是多少次她深切企盼過的。然而她退後幾步,驚懼地搖搖頭,對他說:你為什麼還要來?請走吧。我要結婚了。
結婚?他面無表情地問,像是在說一件於他們毫不相干的事。
是的,我要結婚了。
不,你怎麼能結婚呢,你是要跟著我走。
這不可能,次次。現在不是六年前,一切都不會再相同。
她正說著,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她奔去開門,並略有艱難地轉過頭來對他說:再見吧次次。她走到門邊,讓自己略微鎮定——她知道次次仍沒有離開,她的周遭都是他的氣味,他那濕漉漉靴子上泥土的味道以及他手指上馬蹄蓮精幹里汁水的味道。他嚼著的水蜜桃泡泡糖的味道,他偷偷噴在方巾上的他爸爸的古龍水的味道。
哦,次次,她喃喃地低聲叫,卻已經拉開了門。
門外是蘭妮。蘭妮雙手都提著巨大的紙袋,激烈地喘著氣,門一開她就鑽進來,把兩隻大紙袋扔在沙發上。
「哦,小夕,你剛起來嗎?還沒有梳妝打扮嗎?十點鐘我們必須出發,你快些啊,要來不及了!」蘭妮走到她的面前看著她。旋即她又叫出來:
「哦,小夕,你昨天沒有早睡嗎?你的黑眼圈好嚴重的!天哪,我看遮都遮不住!」
她被蘭妮這麼一說,倒是好似自己犯了很大的錯,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她就感到次次柔軟的嘴唇貼到了她的耳垂上,輕聲嘀咕道:
「我倒不這麼覺得,在我看來,黑眼圈恰恰是你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她聽到次次的聲音,臉有點發燙,——次次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這麼動人的話。她就要重重地跌進去了,可是內心卻是一慌,連忙轉頭去看,她的身後是撒滿耀眼陽光的窗台和放在窗台上的桃紅色觀賞仙人掌。只此而已。她吸了一口氣,立刻轉身跑去洗手間,並關上門:
「次次,走吧。別再搗亂。」她對著鏡子哀求。她不敢去看他,因著太久不見他的樣子,就像久別了陽光的人,乍然地被陽光刺痛了眼睛。可是她又忍不住去看他。此刻她能夠看到他,像一場夢。他就站在她的身後,比她高上大半頭,疊在她身後的身體像個淋濕的紙片兒一樣,軟軟地搭在了她的背後。那麼近,她再次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這讓她有種錯覺,次次離開的這六年只不過是一個冗長的冬天,而她一直不動聲色地等在洞穴里,直到這種熟悉的氣味像個蹦蹦跳跳的春天一樣再次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