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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我看了一眼小傑子,他還在渾然不覺的睡眠中,看起來非常地安詳。他再也不能施於我們任何傷害了,小沐。他再也不能大聲咆哮不能耀武揚威了。這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濃黑的心臟可以結束跳動了,那些罪惡的血液可以不必繼續沸騰了。
我平躺在那裡。輕輕地合攏雙眼,任憑整個身體仿佛被放在一個越來越狹小的氣囊里一般地受著擠壓。呼吸越來越細微。我在心裡輕輕地給自己說話,讓自己保持平靜,我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很快就過去了。
再次回到幼兒園。我看到女孩還是六,七歲時候的模樣。她穿著桃紅色的小裙子,亮皮子的小皮鞋,扎著一頭的花辮子。她把大把的糖果放在小裙子的口袋裡,太滿了,要漲出來了。那麼多的甜蜜。她的嘴角還留著沒有擦乾淨的牛奶,她飛奔著就來到了幼兒園。她穿過大門口,看到了上面畫著的害羞的刺蝟,她就衝著小刺蝟笑。她那時候在想,這隻刺蝟多麼好看啊,我將來要當了不起的畫家,在所有的大門上畫畫。讓每戶人家的門上都是杜宛宛的畫。她想到這裡就感到很滿足。她徑直跑到鞦韆旁邊。又見鞦韆。再次看到碧藍色的鞦韆像一根插入雲朵的簪子一般,是天空里最無暇的飾物。男孩紀言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她快樂地在天空飛舞。那時候他還是那么小,瘦小的身體頂著一個不太相稱的大腦袋。他為她唱了一首歌。他那時候想,他將來要成為最好的音樂家,在有八角玻璃燈的大劇場演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觀眾。
然後我看到小沐走過來。她的腳還是好好的,走路穩健。她也向鞦韆走過來。她走過來了,即便我不睜開眼睛也可以感覺得到。她活在我的心裡,遠遠近近,喜喜悲悲,這些我都能感覺得到。她站在那裡,我總能感到有格外明媚的光自她的身後發出,她是神看顧的小孩。所以她永遠都有一種讓人愉悅的恬淡。她對我說:
「我現在還不能飛,但是遲早有一天,我會飛上天空的。」
我和紀言都使勁地點頭,我們都相信,她是個純潔的小天使,遲早,飛上天空。
……我躺在充滿毒氣的房間地板上,身體已經漸漸僵硬。再一次,我熱淚盈眶。她終於飛上了天空,這一次她不會再摔來下,不會再被折磨,再受苦難。他們都會緊緊地抓住她,給她在人間沒有享有的幸福。
那是春天的幼兒園,小糙還是嫩芽,丁香花的濃郁香氣到處洋溢。我們都在。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嫌怨,沒有任何的傷痕和斷裂。
我對於最後還能回到我童年的幼兒園,還能和他們一起,感到很滿足。我想我要走了。我不知道小沐會不會來接我去天堂,她會不會攜起我的手,帶著我飛起來。
就是這一刻了吧,我要走了。
可是小沐忽然在我的耳邊對我說話。她用那種一貫的最輕細柔和的聲音喚著我:
「宛宛。」
我百感交集。我想她終於來帶走我了。我說:
「你來帶我走了嗎?」
「不是。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她堅定地說。我看不到她,她仿佛是我腦子裡的另外一個意識,和我如此清晰地對話。
「我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氣和勇氣。讓我和你一起去吧,不要丟下我。」我懇求她。
「你不能死。你要為了我活下去。你要代替我活下去。我們是心靈相通的姐妹,我們是兩生花。我雖然死去了,可是我卻不會因此和世間隔絕。因為你活在人間,你和我息息相通,我仍舊可以感到人間的事情。」她對我說。
「你是說你沒有離開嗎?」我有些迷惘地問。
「沒有離開,不會離開,一直活在你的身體裡,你的頭腦里。在你失意的時候給你打氣,在你歡樂的時候和你一起開心。我一直都在。」她無限溫柔地說。
我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不斷地流淚。
她又說:
「宛宛,我肯求你,不要死。你和小傑子是這人世間我最愛的兩個人。我常常感到我就是為你們而活著。縱然小傑子做了很多錯事壞事,我仍舊無法恨他。就像小時候我們也曾分開很久,也曾有那麼深的誤會,可是我卻無法停止愛你一樣。你們不能死去,你們要延續死者的心愿,盡生者的義務——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看你們好好地活著,不斷地去尋找新的希望。」
「活下去好嗎,宛宛?活下去,宛宛,你是最堅強勇敢的女孩子。」
「活下去好嗎,宛宛?我保證你絕對不會是孤單無助的。我不會留你一個人在人間,我會一直守著你。
「活下去,宛宛。」
「活下去。」
……
……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忽然有了一股很大的力氣。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可以移動。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意識里的小沐在幫助我移動,爬行。總之,在那一刻,我一點一點地移向門口。一寸一寸,一尺一尺,我用星火般簇擁的信念拖著我沉重的身體前進。我甚至看不到方向,也無法確切知道門口的位置。但是我只是知道,我不能放棄,我要繼續向前移動,一直移動,我必須這樣。
「活下去。」
「活下去。」
我聽見小沐還在說。當我觸摸到門的時候,已經不能動了。可是我必須把自己提起來,必須站立。我軟軟地搭在門上,一點一點把身體托起來,
小沐的聲音漸漸被巨大的cháo汐覆蓋,我在窒息之前終於觸碰到了門的把手,拉開了那房子的門。在呼吸到第一口新鮮空氣的同時,我重重地倒下了。37.\n虛空,捕風后來我察看我手所經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
——聖經《傳道書》
10月的時候,我住在落城南面山坡上的療養院裡。我的生活很固定。上午七點鐘會準時吃早餐,然後會讀書寫字,午飯之後小睡一會兒。下午跟著療養院的教練跳健身操,跳到全身是汗就去洗熱水澡。晚上爸爸媽媽會來看我,我們一起吃飯。我喜歡吃紅鱒魚和蘑菇,蛋花湯一定會喝兩碗。我有一個小小的圖畫本,我喜歡在上面畫些簡單的小畫。這個秋天療養院裡最好看的是火紅的楓葉。那麼鮮艷的紅,看多了人都能掉下眼淚來。
雖然平淡,但是新的生活對於我來說仍舊有些難度。因為我在一場煤氣中毒事故中失去了聽力和記憶。世界對於我來說,成了一個只能觀賞的平面,仿佛我永遠無法再進入它,參與它。我常常看到人們親切交談,可是他們的聲音都像光滑玻璃,我怎麼也無法抓住。
對於從前的事情我完全都不記得了。我記不得為什麼自己會受傷,會住進療養院。我也不知道我從前究竟生活在什麼城市,認識過一些怎樣的人。我的一切都需要別人來告訴我了。我的名字是杜宛宛,我在紙上寫了很多遍,覺得這真是個好看的名字。我二十一歲不到,十一月是我的生日,我媽媽說要帶我去拍照。
來療養院看我的只有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可真是天下最好的父母。對我那麼細心地照顧,每日都來看我,帶各種我喜歡的東西讓我開心,仿佛我只是個幼兒園的小孩子。他們說,我從前很孝順,很聽話。除了爸爸媽媽之外,有一次還來過一對和我年齡相仿的戀人。他們在一個靜悄悄的傍晚帶著大捧的馬蹄蓮來到我的房間。他們都是長得很好看的人,女孩纖瘦白皙,穿著桔色的大毛衣和細格子短裙,歪戴一頂白色毛線帽子,像個漫畫裡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男孩子話不多,只是默默地看著我。他的眼睛格外好看,裡面非常明亮,像是吸聚的整個天幕下的光輝一般地耀眼。他們對我非常好,陪我聊天,邀請我去看他們的演出,據說男孩子是相當出色的鼓手而女孩子是嗓音動人的女主音。我當然也沒有忘記讚美他們可真是天生的一對。
冬天結束的時候我終於離開了療養院,回了家。而我家已經搬回了小時候居住過的酈城。爸爸辭去了原來的工作,他說在這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會陪著我。
我學了手語,也很努力地回憶往事,可是仍舊常常感到自己是個無心的小人兒。沒有能力去愛,被隔絕在了整個熱鬧的世界之外。直到後來那天,我自己跑去如意劇院看了電影。那是叫做《薇若妮卡的雙重生命》的電影。電影給了我奇怪的震撼,讓我驟然之間想起了從前的所有的事情。而且我耳朵里的聲音又回來了。我能聽到哭泣,能聽到海浪,我的耳朵又被修好了。
爸爸媽媽對於我奇蹟般的康復都感到驚喜。沒有人再提起那場煤氣中毒事件,所有人都以為那是一場意外。
這年夏天的時候我獨自去了西更道街盡頭的小傑子家。感謝上帝,感謝小沐,那場煤氣中毒事件並沒有讓小傑子死去。他還好好地活著。只是他的情況看起來似乎比我還要糟——他的腦子壞了,醫生說他只有6,7歲小孩子的智力了。
我來到西更道街,還沒有走到他家,就看到他和一群10來歲的小孩子們一起玩耍。他們正在圍成圈子踢毽子。每個人踢一下,就踢給下一個人,下一個人要接住,踢一下,再傳下去。到了小傑子,他的動作非常不協調,沒有踢到毽子,自己反而絆了一跤,差點摔倒。他對面站在的一個小男孩大聲地吼他:
「又是你!你怎麼那麼笨呢!你再這樣我們不帶你玩了!」
我看著小傑子,他委屈地低著頭,眼睛裡居然有淚水在打轉。
後來到了晚飯時間,小孩子們一鬨而散。只有小傑子仍舊站在小街的中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幾乎掉得沒了羽毛的毽子,獨自練習。
掉了,他撿起來,繼續踢,又沒有踢到,再撿起來。他一臉誠懇的表情,不斷地有汗水從耳邊額頭上流下來。
我走過去,走到他的面前。我說:
「你真是刻苦。」
他很喜歡聽這句誇讚,抬起頭衝著我笑笑,又繼續練習。眼前的小傑子完全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已經全然沒有了從前的邪惡和粗暴。他一心一意,只是想踢好毽子。這便是他生命里的大事。
於是我說:
「我教你好嗎?教給你應該怎麼踢。」
「好啊好啊。」他非常開心,把毽子遞給我,乖乖地退後一步,看著我踢。
我掂起那隻毽子,緩慢地踢了幾個示範給他看。他看得很入神,然後又從我的手裡奪過去毽子,迫不及待地練習。
「這個毽子太破了,我下次來看你給你買個新的,好嗎?」我看著他練習,對他說。
「真的嗎?你不騙我?」他的喜悅溢於言表。
「我不騙你。」我說。
「太好了!你可要說話算數,不能像他們一樣總是騙我!」小傑子一想到總是被欺騙的事情,臉上又閃過了一絲傷感。可是他很快又開心起來,沉浸在將要有個新毽子的喜悅中。
真的是生命的叵測和荒誕呵。那個曾在谷城的小房子裡萬念俱灰的我,又怎麼能想到,有一天我居然和我在世間最痛恨的人一起玩毽子,而他已然變得如此天真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