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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現在我們走吧。」我知道他是故意說得那麼大聲,好讓紀言聽到。我恨不得伸出雙手掐死他。
我要怎麼辦呢,我究竟應該怎麼辦呢?我不斷地問自己,忽然慌亂的目光和紀言的目光相撞。紀言從那天抱著我回到醫院之後,沒有再和我說什麼。小沐死後我們又疏遠了許多。好像我們這十幾年的愛一直是圍繞著小沐展開的,現在她死去了,我們中間那些牽牽繞繞的線全都被剪斷了。
可是當我看到了紀言的一刻,還是感到了些許的溫暖。一小撮的希望仿佛被點燃了。紀言,是的,紀言是知道我和小沐的息息相通的。我要說給他這個真相,他一定可以明白。也許我應該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他是我最後的依託。我還是這樣地相信他,我還是無法把一分一毫的愛從他的身上移開。我想這個時候我是多麼迫切地想要訴說。我希望我能完整地告訴他,我仍是多麼地愛他,我的遠離,我的「背叛」僅僅是因為我想換得小沐最後時刻的幸福。可是我失敗了,我太傻了。小沐的最後時刻一點也不幸福,她死都不能瞑目。所以我所付出的一切代價都是毫無意義的。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希望我能完整地告訴他,是小傑子害死了小沐,小沐在最後時刻有多麼痛苦,她一直在喊「不,不,不」。
我要把這些告訴紀言,我要問他,我們究竟應該怎麼做,怎麼對付這個混蛋。
於是我一步一步,非常慢非常專注地向紀言走過去。紀言用一種沉重而複雜的表情看著我。我全然不顧唐曉就在他的身邊,對他說:
「紀言,我有話要對你說,你跟我走。」我抓住紀言的手臂。
紀言卻還是以原來的姿勢站著,一動不動。我抬起頭,迷惑地看著他。
他又停了一會兒,才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
「你現在滿意了吧?小沐死了,你可以毫無顧忌地和小傑子在一起了。你應該很開心吧。」
我盯著他的臉,無法相信這是紀言說的話。他不知道真相,他誤會我,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他居然說,小沐死去我會開心。他以為我一直對小沐付出的感情都是虛假的嗎?他否定了我一直以來的真心。他對我已經沒有愛了,他把我想像成了一個如此居心叵測的女子。
此刻我終於懂得,再也,沒有愛了。
兩行淚刷地掉落下來。我點點頭,不停地點頭,腳已經站得不穩了。我開始笑,不停地笑。我笑著對紀言說:
「沒想到我的計謀早就被你發現了。是的,現在我很開心。非常開心。」我轉身就走,走到小傑子面前,我對他說:
「現在我們可以走了。」
小傑子很高興,扶住我,把我摟在懷裡,我們就這樣離開了。
我在那個混蛋的懷裡,背向著我的愛人,一步一步遠走。再見,紀言。我一直在心裡和你說再見,你能聽到嗎?今生今世我都會感到遺憾,我們相聚的時光是如此之短。如此讓我沉迷讓我無法忘懷。我一直都很珍惜你的愛,你帶著我,穿過了我從前的莽撞和跋扈,把我帶回了小沐身邊。你使我重生,這種愛早已超越了平凡的情愛。我懂得它的可貴。紀言,我會永遠把那些我們的回憶放在心口的位置,在每一個思念的時刻,可以立刻把它們拿出來,像撫摸最心愛的樂器一般地觸碰它們,和它們說話。它們是不死的樹木,會和我一起成長,長得枝繁葉茂,也會悄悄在我的心裡開一片爛漫的花朵。花香足以溫暖我的餘生。紀言,我會一直看著它們守著它們。我會的,你會嗎,你也會這樣做嗎?
唐曉,我的表妹,讓我也向你道別。你總是那麼美好,讓人忍不住要祝福你。現在我就是要祝福你。我知道幸福總是會眷顧你的,但願那幸福來自紀言。我是個糟糕的表姐,從前總喜歡跟你發脾氣,後來又奪走了紀言。可是我從沒有為此向你道歉。現在我把所有的抱歉都化作祝福,於是那會是非常豐富的一份祝福。我永遠都愛你,親愛的表妹。
說再見吧,我的愛人。說再見吧,這所有的。36.\n她的聲音我告別了所有曾經戀戀不捨以為永遠都不能離開的。我真的跟著小傑子走了。離開了酈城,也沒有回落城。沒有再和任何人聯絡,爸爸媽媽,紀言,唐曉,管道工。學校開學了,我也沒有再回去上課。我就像一串紙花,在小沐的葬禮上被一併燒掉了,從此他們再也找不到我。
站在酈城的月台上。我想起曾經在想念紀言想得不行的時候,跑到這裡來,痴痴地坐著。結果沒想到最後真的把他等了來。那天他還給了我一枚至今我仍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可是那已經什麼都不能代表。
已經是秋天了。月台旁邊落滿了梧桐樹的葉子。秋風裡嘩啦嘩啦地響,一片寥落。從前我總是很喜歡秋天。喜歡在秋天的時候去寫生,也總是能看到一些感動我的東西,於是就努力地把它們留在我的畫布上。然而這一年,我忽然長大了許多。竟然對秋天完全沒了好感。其實又何止秋天呢。一切於我都毫無意義。我感到身體裡所有流動的跳動的東西都在趨於緩慢,越來越慢,我知道它們最終將停止。像一架咯吱咯吱旋轉的紡車,終於在一個黃昏里,在布滿蜘蛛網的閣樓上,戛然而止。那一天應該很快就要來到了。
我們踏著落葉坐上了去一個陌生小城的火車,去過一種小傑子所謂的「嶄新」的生活。
谷城的火車站很小。整個城市也很小。來來去去只有那麼幾條馬路。可以說谷城是一座因為開採石油而新建的城市,這裡的強壯男人大多在相隔不遠的油田工作。小傑子對我說:
「在這裡還怕活不下去嗎?大不了我去做個採油工。」
但是我知道他不會那麼做,他唯一可以適應的狀態就是無所事事。我不是小沐,我從來不會相信他的信誓旦旦豪言壯語。最終我們還是用了我身上剩下的錢租了一間非常小的屋子。那是一座非常破舊而危險的樓房,只有三層,樓道口放滿了煤塊,啤酒瓶之類的雜物。我們對面住著一個非常肥胖的女人,她聽見動靜就從門裡打開一條fèng,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們把一些買來的二手家具搬進那件屋子。
我還是把它弄得很像一個小家的樣子。給舊沙發做了一套暗紅色格子布的沙發套。同色的桌布和床罩。窗簾是星空藍的,綴著幾朵沒有根精的小花。玻璃茶几上還放了一台小小的黑白電視機,因為小巧反倒和這房子很相稱。我把廚房也整理得很乾淨,開始在煤氣爐上用慢火煲粥。
整理好這一切,已經是第三天了。小傑子對於谷城感到非常新鮮,這幾日他每天都以出去找份工作為藉口,到處閒逛。
這是第三天的黃昏。我很早就做好了一桌子飯菜。小傑子還沒有回來。我一個人站在屋子的中央,環視著這間溫馨的小屋。在我的一生里,這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自己的小家。和所有平凡女子一樣,在這些日漸長大的日子裡,我也無數次幻想過我的小家。它要有半圓形的陽台,要有陽光充足的畫室,三面牆的書架,擺滿了昂貴而珍奇的畫冊。應該是上好的木頭地板,赤腳走在上面,看被風吹得起起伏伏的窗簾,長頸的玻璃花瓶里放著一枝冰靜的馬蹄蓮。那曾是我夢裡家的模樣,再也不會實現了。人生真是可笑。當我背著我的畫板走在我的大學校園裡,為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憂愁的時候,我又怎麼會想到,在未來的某一天裡,我會和這個世界上我最痛恨的人一起丟下從前的一切私奔掉了。我怎麼能想到我會在一個從前我不知道的石油城,租下一套20多平米的小房子,柴米油鹽地做起了飯呢?
我靠在窗台旁邊,看見夕陽西下。又是一天要過去了。這幾天裡,我常常夢到小沐。我感到她還在我的周圍。活在我身邊的每一寸空氣里。當我進入睡眠的時候,就會有強烈的感覺,她並沒有走遠,而是在近處看著我。她不和我說話,只是微笑著看著我。那是多麼心酸的笑容,她狹瘦的臉頰,她蒼紫色的嘴唇。每一次夢醒,我都以淚洗面。白天的時候會想起紀言。想他和唐曉現在應該已經回到學校上課了。他們那支可愛的樂隊應該又開始排演了吧。紀言還是那個最高貴的鼓手。唐曉會是最恬美的女主唱。他們一起站在台上會是多麼美好。在這樣完滿的生活中,他還會偶爾想起那個曾經帶給他很多痛苦的女孩嗎?他會猜測她的去向,擔心她的安危嗎?
我靠在窗台,一直看著夕陽,看下面的行人。他們交錯地走著,擦肩而過,永遠是陌生的,誰也不會知道,也不會在意對面走過的人懷裡揣著怎麼樣的故事。我想其實我和紀言也是這樣,僅僅是我們這個擦肩而過的時間太長了。長達十幾年的一場擦肩而過,我們撞到了彼此,傷到了彼此。然而我們最終還是會擦肩而過。紀言也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懷揣了怎樣的故事。
我終於看到小傑子從下面經過。他穿著那日我們買下的T恤和牛仔褲,手抄口袋,脖子上有粗黑的繩鏈,看起來是非常英姿颯慡的城市男孩。誰又會知道他那光彩奕奕的皮肉下面那顆不斷溢出毒汁的心。那一定是一顆黑得潰爛的心。我閉上眼睛,不想再看他。
我們一起吃了晚飯。芹菜,雞肉還有鯽魚湯。我還給他買了一瓶白酒。他很高興,把酒喝了個精光,然後打著飽嗝坐到沙發上看電視。我坐到了沙發的另外一端。也看著電視。我們不說話,電視裡在播放《豆子先生》,小傑子頻繁地發出笑聲。漸漸地,他困了,斜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看他睡熟了,我才站起來,走到窗前,關上那扇窗。有幾隻鴿子就停在窗外,察覺到我來了,就抖動翅膀刷地一下都飛上了天空。我看著它們,潔白的它們帶著自由的翅膀,消失在黯藍的天空底線。我嗅到外面有海棠花的清香,還有誰家做飯的炊煙。於是我貪婪地多吸了幾口這凡塵的味道,然後緊緊地合上了窗戶,拉上了窗簾。我又走到鏡子的面前,我看著自己。好好地再看看自己。鏡中姑娘有黑黑的眼圈和一直深鎖的眉頭,頭髮凌亂。她忽然嘆了口氣,對鏡中女孩說:
你看,你都老了。
她又拿起梳子,好好地給自己梳梳頭。然後她儘量開心地安慰鏡中姑娘說:
嘿,女孩,不要害怕,很快就會過去了。
然後我走到廚房,關上那裡的窗戶。最後,我扭開了煤氣開關。隨著一股刺鼻的煤氣味道的湧來,我回到沙發旁邊,安靜地躺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渾身癱軟,甚至沒有了抬起手臂的力氣。我的頭仿佛是被從中間鋸開一般地疼痛,仿佛有個翻江倒海的核在一邊搗碎頭腦裡面的東西,一邊擴張,膨脹。我的每一下呼吸都變得那麼艱難,肺好像已經被什麼繩索緊緊地捆綁住了,成為纖細的一條,連稀薄的氣息也無法容納了。身體的顏色開始變得越來越深,臉不斷地腫脹,抽搐。我告訴自己,不要掙扎,很快這些都會過去,很快很快,一切就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