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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我去超級市場再買些水果來。」

    於是我們三個都走出病房,管道工也去給小沐做晚飯了。

    「小沐,你休息一會兒吧。醫生說,你需要多休息。」我給小沐關門的時候說。

    「知道啦。」小沐回應我,她臉上如春水般波光灩漣的微笑漸漸被合在了門裡。

    我們三個默默地低頭走路,一直走到長廊的盡頭。然後我和紀言向左走去,而唐曉徑直穿過路口,向前走去。我知道她一刻也不想和紀言分開。

    我和紀言一起走了一段路,都是沉默無話。一直走到這條馬路的盡頭,我們都停了下來。紀言忽然開口對我說:

    「學校要開學了。等小沐動完手術,我們就得回去了。」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不知道他所說的「我們」指的是誰。是不是還包括著我?

    可是我仍是點點頭,表示理解:

    「你和唐曉先回去吧。我留下來等到小沐出院。」其實我早就知道事情終究會是這樣,他和唐曉一起離開。那是我不能挽留的事情。然而我還是想逃避它。我已經麻木的心裡還是隱約地念著:

    紀言,紀言,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我現在有多麼恐懼,你知道嗎。

    他張開嘴還要說什麼,我卻搶先說:

    「紀言,我想去幼兒園看看,聽說那裡要拆掉了。」我不想讓他再說什麼,只是希望好好地珍惜這和他還能相聚的片刻。

    紀言的眉毛輕微地動了一下,表示同意。

    於是我們坐上一輛計程車,去了幼兒園。事實上在酈城,我和紀言並沒有太多可以憑弔往事的地方,我最先能想到的,就是幼兒園。

    幼兒園,這個荒廢了的小型遊樂場,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時候還是讓我們非常吃驚。滿眼都是高得令人窒息的糙,纖細而堅硬,橫七豎八地生著,把眼前的幼兒園分割得支離破碎。我已經找不到蹺蹺板了,它也許隱沒在高糙裡面,也許早已被丟棄了。滑梯還在,卻已經缺失了爬上去的梯子,尷尬地杵在那裡,像個一無是處的廢人。唯有鞦韆,不論糙有多高,遠遠看去還是老樣子。我向它走過去,跨過高糙。高糙隱沒了我的小腿,和我的裙子輕輕摩擦著,一片沙沙沙的聲音。身後的紀言沒有動,可是我感到他在看著我。我走到鞦韆前邊,慢慢坐了上去,卻發現因為周圍的糙太高而茂密,把鞦韆緊緊地包圍起來,鞦韆根本無法盪起來。我坐在上面,鞦韆卻只能前後輕微地晃動。

    這是十四年後,我和紀言再次站在幼兒園的兩端,面對著面。我記得兒時的他站在這裡看著小沐流血,看見我的兇殘,掉下了眼淚。現在他長大了,他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表情和我對視,我想他可能再也不會為我掉下眼淚來了。

    周圍的空氣在凝固,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種莫名其妙的聲音,像音樂,又像祈禱,能有一種穿越時空的聲音嗎?我真想向他跑過去,穿過這重重高糙和漫漫十四年光陰,能不能,能不能打通他那已經聽不到愛的耳朵?能不能打動他堅硬的心?35.\n殺小傑子是在天黑下來的時候悄悄又回到醫院的。他並沒有走遠,他是要回來的。

    他從窗台看到裡面沒有燈光,猜測段小沐應該在睡覺,沒有其他的人。於是他輕輕地潛進段小沐的病房。他打開燈。

    段小沐沒有睡熟,感到了耀眼的燈光,就睜開了眼睛。

    「小傑子,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她看到他就微笑著,支撐著坐了起來。

    小傑子一步一步走向她,他的表情像森然的白骨,帶著徹絕的寒冷。他一步步走向她,終於有幾個字從他的牙齒中間蹦出來:

    「你為什麼還不死?」

    段小沐揚臉看著他,看著他的頭髮,看著他的眉眼,不應他。她被嚇壞了,她一時間失去了所有的言語和思維。

    「你早就該死了。你活著只會拖累人。我從來都不喜歡你——我怎麼會喜歡你呢,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大頭針!你是個瘸子啊。我來照顧你只是因為我和杜宛宛說定只要我來照顧你,她就跟我好。等你死了,她就跟我走!現在你懂了吧,你一直都被蒙在鼓裡,杜宛宛其實早和我在一起了。」

    她一動不動。

    「你聽懂了沒有?你傻了嗎?你被騙了,我從來都不喜歡你,杜宛宛早就和我在一起了。她已經和我上了床!」他看見她遲緩的表情,於是他又說了一遍,聲音又提高了。

    段小沐聽到這句話,一行清冽的眼淚流淌下來。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滿眼卻都是放棄了掙扎的杜宛宛,平躺在那裡,緊閉著眼睛,像一隻扭曲的口袋似的打開著,獨自吞下所有的苦痛。不,不,不要。段小沐拼命地搖著頭:

    「是你逼她的對嗎?以此作為交換,所以你才會來照顧我,對嗎?」

    「我沒有逼她,她很自願。」

    「為什麼?小傑子,為什麼要這樣對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那麼多年的努力,為什麼我換不到你的一點真心?」肝腸寸斷的疼痛,那麼多年的付出可以結束了,無果而終。眼前的男子是銅的是鐵的,她試圖溫暖他,用了十幾年,可是他身體裡流淌的血液還是冰冷的,冰冷,就像她將要去的地方一樣。

    段小沐不再說話,只是看著他,用一種淒絕的眼神。這是多少年以來,一種一直跟隨著段小沐的表情,在她每次面臨災難,在她每次置身絕境的時候。

    三歲的段小沐,在母親死於意外事故之後,出現在電視台的屏幕上,一雙茫然的大眼睛,那個時候她顯露得是這個表情。

    六歲的段小沐,坐在火箭般拋向天空的鞦韆上,忍受著心中波翻浪涌的疼痛和杜宛宛對她的欺騙,臉上顯露得是這個表情。

    十四歲的段小沐,向李婆婆做最後的道別,風吹動了李婆婆身上蓋的那片白布,她看到她已經沒有血液流動的干硬的手臂,臉上顯露得是這個表情。

    終於又走到了絕境。段小沐感到這一次當她再次來到絕境面前的時候,已經千瘡百孔。童年和少年時候的堅忍已經全都耗盡了。沒有更多的可以支付。

    多麼短暫的幸福,多麼殘酷的真相呵。

    她感到終於走到了盡頭。一個不能再越過的絕境。那些已經漸漸遠離她的疼痛在這一刻全都回來了。所有的疼痛,像越聚越多的蜜蜂,一起踴過來,一圈一圈地纏住她,仿佛結繭似地把她困在了狹促而無法呼吸的殼子裡。或者不是蜜蜂。是蝙蝠。很多隻,黑色的,銜住她,張開翅膀,把她帶上了天空,飛去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她和她曾經所有的念念不忘,都被洋洋灑灑地拋上了天空。在這曾生活的城市,終於不再有她的痕跡。一切都被拋向天空,就像十四歲那年她被李婆婆的兒子趕出了李婆婆的那間小屋子,她的衣服,水杯和所有所有屬於她的東西,都被扔了出來。她被隔絕在了那間她賴以生存的小屋之外。而這一次,這一次她被隔絕在了這個城市之外,人間之外。

    宛宛,此刻你在哪裡?是否也感到了疼痛?我知道,是這樣的疼,像是被揉碎了,像是被緊緊地捏在沒有fèng隙的大手裡,漸漸失去了所有承載的水分,變成一把風乾的粉末。對不起宛宛,我又把疼痛帶給了你,但是我想,這將是最後一次。再也沒有疼痛,我們就像兩顆連體的櫻桃,我是潰爛的我是破損的。對於你而言我是溢滿疼痛的發源地。現在上帝把我剝離了,我們徹底分開,沒了我的你也可以和所有的疼痛絕緣。何嘗不是值得慶祝的事情呢?

    小傑子看到她躺在白色床單上,做著最後的掙扎,他要置她於死地,他仍舊在說:

    「沒有人愛你,沒有人希望你活著,你怎麼還不死?」

    沒有人愛你,沒有人希望你活著,你怎麼還不死?她抽搐了幾下嘴角,頭像被炸開了一般的,這句話一直在她的耳邊如一架直升飛機一般地起起落落。眼前的事物變得越來越模糊,焦黑色,全都像長出了毒蘑菇。喉嚨卻像是被封得嚴嚴實實的洞口,沒有一點聲音可以逃逸出去。

    漸漸地,飛機毒蘑菇都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她不再有絲毫的掙扎,完全舒展地躺在這張承接和目睹過多次死亡的醫院病床上,白色的床單如碩大的葉片一般托著她,這迅速消亡的花朵。她所有記憶中的東西正在疾速地流失。漸漸不再知道自己曾愛過誰,和誰有過不分開的承諾。她漸漸都忘卻了,嘴唇邊掛著一個夕陽西下的微笑,平靜地謝幕,天鵝躺在再也沒有疼痛的水面,像一朵睡蓮一般優雅地入夢了。

    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再也沒有人會嘲笑她是個孤兒,是個跛子,再也不用為了心臟病的事情憂心——多少年來,段小沐幾乎每天都會想到,自己將死於心絞痛,像條蟲子一樣蜷縮成一團,臉變成蒼紫色,抽搐著抽搐著就死過去了。她今天終於可以安心了,原來只需要這樣短的時間,就可以穿過這一切,再也不用受苦。她的離去,也意味著杜宛宛得到了釋放。她那可憐的小姐妹,日日夜夜都守在她的病榻邊,還為了能帶給她最後的歡愉,把自己送給了不愛的人。這個小姐妹身心備受的煎熬,此刻都可以結束了。讓她回到她的愛人紀言的身邊吧,讓以後漫長的歲月填平所有凹陷下去的傷疤,讓所有的,都呼嘯而過吧。

    讓她好好地去見親愛的媽媽,去見慈祥的李婆婆吧,——她們拿著最暖和的毛衣和最華麗的旗袍在天國等著她,還有還有她無所不能的在天上的父。也許見到他們會先好好地哭泣一場。因為她太久太久都沒有好好地哭泣一次了,她一直寬容地接納著這個世界給予她的一切,縱使她不愛的,縱使她想要抗拒的,她都接納下來,並感恩,相信這樣的安排肯定有著它的道理。可是現在她真的要卸下來這一切好好地休息了。

    已經沒有絲毫疼痛了,再也沒有疼痛。她看到天使們已經來到病房的窗戶外面。他們來接她了,緋色的臉頰比所有黃昏的彩霞還要好看,眼睛比玻璃彈珠還要渾圓剔透。此刻他們正把臉貼在窗戶的大玻璃上,一絲不苟地觀察著裡面的情況。他們大約是在選擇一個適當的時刻把她帶走。多麼奇妙,她現在是閉著眼睛的,平躺,可是她能夠感到窗外的精靈在迎候著她。她甚至沒有移動分毫,可是她知道她在漸漸把手伸向他們。

    就要去了吧,我們的小沐,就要被接上去了吧。她敞開身體,等待著被帶走的一瞬。她以為自己已經心無雜念,專注地等待著那一瞬。可是忽然,她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空曠的腦海里飛進了一隻鳥,它低低地盤旋,飛進飛出。哀傷的鳥,悽厲地鳴叫著,嘴裡銜著一縷未消盡的記憶。這僅剩的一點無法被揩盡的記憶是有關小傑子的。他仍舊出現,仍舊不斷地湧上來,哪怕是在她彌留的時刻。她用盡最後的所有的力氣,緩緩地睜開眼睛,最後一次看看他。

    小傑子正要走,背離段小沐而去,不顧她的死活。她用最後的力氣看著她的愛人走了,她愛恨了一輩子的那個人,大步走了,他不會對她有任何憐憫任何不舍。他不會記得10歲的時候他們玩「捉媳婦」的遊戲,他輕浮地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里,她恐慌地看著他,她從此幻想以後做他的「媳婦」。他不會記得,他在每次激烈的「奮戰」之後去找段小沐,段小沐給他細心地包好傷口,心疼的表情比自己受傷難過許多倍。他不會記得,賭博輸掉了所有的錢,段小沐架著雙拐歪歪扭扭地站在烏煙瘴氣的屋子門口,怯怯地和債主說話,最後帶走他。他也不會知道,是因為他拿走了她所有的錢致使她被趕出了她唯一可以落腳的小屋,變得無家可歸。他更永遠也無法體會,她對他的愛是多麼深沉。縱使是走到了這一刻,他要她死,她就要死去了,她也無法對他懷恨。她把最後的一絲力氣用來再看一眼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此刻他正甩開他的右手背向她走去。她想抓住那隻手,她是玩偶,那是一生都牽著玩偶的掛線的手。千絲萬縷的線終於都斷了,他的背影,像隱沒進無邊的茂密森林裡的樹,消失在漲滿整個森林的濃煙和暮靄之下,沒有給她留下一片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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