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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門合上了,猩紅色的地板上飛舞起很多塵埃。我和他站在這間散發著情慾氣息的房間裡。在那一刻,在他出現在我身後,門被合上的一刻,腦中忽然閃過一種可怕的預感,我的心頭一陣緊縮。

    小傑子一步一步走近我。我開始哀求他:

    「你不要再過來!你放掉我吧。」

    他不理睬我,一步一步地向我逼過來。他赤裸著上身,穿著一條肥大的短褲,身上像塗滿了油一般地光亮,如一個打手一般強壯。

    「你走開!我要喊人了!你走開!」我向後退,嘴上發狠地叫著。可是事實上我已經感到絕望了。我掉進了他設下的陷阱,我逃不掉了。

    「嘿嘿,你叫吧,」他得意地笑,「這裡的女人都喜歡叫,人們都懶得理會你。叫吧叫吧。」

    我退到牆根,靠著沾滿污穢的窗簾。我摸到了窗戶就想把窗戶推開,向外面喊,可是窗戶怎麼推也推不動。我用手中的傘向著他靠過來的方向胡亂地揮去。他用他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傘,狠命地一扭,傘把彎了。我拼命抓著傘,不讓他靠近。他再一用力,就把傘奪過去了,狠狠地把傘摔在地上。我又掄起另一隻手中提著的水果袋子向他砸去。他靈活閃過,突然蹲下,從床下面拿出了一根鐵棒,還有長而粗壯的麻繩。他用鐵棒向著我手中的袋子抽了一下,袋子碎了,水果滾落了一地。

    他早已預備好制服我的武器。

    「我對你說過,我一定要得到你!你最好聽話些,不然我就只能對你動粗了。」

    我被逼到了牆角,看著他,這個兇狠如野獸的男人。他赤裸的上身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情慾和暴力的寒光。我想起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心中所感到的隱隱的不安。那是一種女人特有的預感嗎?他是我無法逃過的劫數。我的臉上滑過兩行冰冷的眼淚,我在心裡對小沐說:

    「小沐,這就是令你愛得那麼痴的男人嗎?」

    對小沐的痛惜已經壓倒了我自己的恐懼。極度的憤怒使我的全身快要炸開了,我瘋狂地掄起拳頭,抬腳猛踢。他向旁邊閃身躲過,扔開手中的鐵棒和麻繩,飛快地抓住我手臂,用力一甩,我就被重重地摔在床上。壯碩的身子覆蓋住了我的整個身體。手指像吐著芯子的毒蛇似地纏住了我。什麼時候停止了掙扎,什麼時候墜入漆黑的海底,我全然不記得了。我只清楚地記得,在被波浪吞沒的一刻,我用盡全身的力氣閉上了眼睛。34.\n絕念,新希望從那天之後,以前那種急於向紀言訴說實情消釋誤會的念頭漸漸淡去。就像一個人坐車穿過長長的隧道,隧道太長了,隧道太黑暗了,長得讓他忘卻了陽光的模樣,喪失了對陽光的渴望,黑暗使他習慣了麻木的前行。

    我猜想也許紀言已經察覺了我和小傑子私下有往來。他仍在一步一步地遠離著我,可是我卻不能再做什麼了。

    漫長而多事的暑假就要結束了。我想也許很快很快,紀言就會走過來對我說,他和唐曉打算回學校去上課了。他知道我是不可能拋下小沐回去上課的,我不能。所以如果是那樣,我只好看著他和唐曉雙雙離開,那會不會是我們之間最順其自然的終結?從此斷了這好不容易牽在一起的線?

    小傑子仍舊來「照顧」小沐,在我和小沐面前裝得什麼也沒有發生。每當小沐睡去,他就會立刻換了一副諂相,用眼神命令我隨他到病房外面去,如果我不從,他就會強拽。他的動作越來越粗暴,他會一把摟住我的腰或者用手撫過我的臉。他仍舊發著牢騷,仍舊要求我和他一起離開。這樣無望的生活讓我一直踩在崩潰的邊緣,唯有小沐燦爛的笑容和越來越紅潤的臉頰能帶給我些許欣慰。

    終於在長久的苦悶和絕望之後,上帝又播撒下一點新的希望——醫生說小沐病情已經得到完全控制,可以動手術了。手術的成功率是非常高的,之後小沐就可以徹底擺脫心臟病對她長達21年的折磨。

    那一刻我想,也許這就是生命吧,在一個人經歷了太多不幸,最終陷入徹底的絕望的時候,上帝總是有辦法給他一絲希望,讓他牢牢地抓住,堅持著把生命延續下去。就是在我已經不再對生活抱有任何幻想的時候,小沐居然能動手術了。這讓我重新對上帝懷著感恩的心。

    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因為醫生已經決定,三天之後就給小沐動手術。只有小傑子用一種兇狠的眼神看著我。等到小沐午睡的時候,小傑子竟然不顧紀言和唐曉都在病房裡,衝過來,粗暴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拉著我就大步向外面走去。我掙脫,想甩開他的手,可是他的力氣太大了,我用盡全力還是無法掙脫。

    我和小傑子又站在了後花園。有蓮花池子和美麗金魚的後花園在這段時日裡已經成了一個令我十分恐慌的地方。

    「我再也不忍受了!現在她已經好了,你可以跟我走了吧?」小傑子衝著我大吼。

    「現在還不行,手術還沒有動,正是最緊要的時候。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走。」對他說話的時候,我總是側著頭,不看那一張令我心悸的臉。

    「你現在就跟我走!」他命令我,用他那大鉗子一般的手掌緊緊扣住我的手臂。

    他的專橫粗暴使我怒火中燒,我一陣衝動,真想狠命掙脫他的手,大聲吼出我對他的全部厭惡和仇恨。但是,小沐,小沐,她還有三天就要動手術了。我必須忍耐,只能忍耐。

    「你來照顧小沐,讓她好起來,是救了她的命,求你把好事做到底,讓她順利做完手術吧,到那時我們再……」

    他立刻打斷我:

    「你不要再騙我了!你在拖延時間是不是?等到段小沐完全好了我就毫無價值了是不是!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會跟我走嗎?」

    我不回答他。

    我預備好了他會暴怒,對著我大發雷霆。可是事實上他表現得非常平靜。他不再說話,充血的眼睛裡兩道冷峻的寒光,穿透了我。太過冰冷的僵局是這樣難捱,我情願他對著我大發脾氣。

    過了一會,他的眼神忽然暗淡下來,聲音也變得異樣,是一種他從來沒有過的空洞虛弱的聲音:「你一直都在騙我,你的心裡從來沒有我。」

    我忽然懂得他對我是動了情。先前我曾以為他是個太過貪玩而氣盛的孩子,我於他,不過是一個想要得到的玩具,越是得不到越是變得可貴起來。所以他一直都想要征服我,讓我像小沐對他那樣溫順。也許到了那一刻,我便沒有價值,便可以像一件舊襖一樣地被丟棄。他對我只有欲,沒有情。可是在這一刻我忽然發現,我對他的判斷過於簡單了,眼前的他分明是一個被愛擊垮了的軟弱男孩,被喜歡的人一騙再騙。我的鼻子陡然一酸,每個人都有拘囿自己的桎梏,都有無法釋然的糾結,連我一直那麼厭惡的小傑子也不例外。

    沉默又持續了一會,他怯怯地說:「你不能離開我,你是我的人了,我不能沒有你。」

    這一句話徹底激怒了我,心中從未癒合的傷口被撕扯開了,壓抑多日的羞辱和憤恨一下子爆發出來:「混蛋,惡魔,你對我和小沐都是魔鬼!我是一直在騙你,從未想過要和你一起走,我永遠不會跟你走!你見鬼去吧!」

    看到一張痛苦中扭曲的臉,我忽然得到了一種快感。一種終於可以折磨他的快感。

    他定定地站立了幾秒鐘,忽然像是如夢初醒一般,迅速轉身,走出幾步,又轉過臉來,對著我說:

    「你會後悔的。」他的語氣兇狠而哀怨。我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挺直了身子,看著眼前這一片開始凋殘的荷花。它們是不是也在備受摧殘的之後絕斷了所有的心念呢?

    我獨自在後花園站了很久,忽然想起小沐。小傑子會做什麼?想到這個我就立刻變得無比恐慌。我飛快地向病房跑去。

    病房裡小沐坐在床上,身前放著一隻辱白色橢圓形的長柄籃子,裡面裝滿了鮮紅欲滴的大櫻桃。挨挨擠擠的,像是節日裡飄浮在城市上空的一團紅氣球。我想那一定是管道工買來的,已經過了櫻桃成熟的季節,它們看起來格外珍貴。紀言和唐曉站在窗子旁邊說話,我看了他們一眼,徑直走到小沐的床邊。

    我蹲下來,把手放在小沐的手旁邊。小沐揀了最紅艷的一顆櫻桃遞給我。那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一團紅色,很容易讓人沉迷。我把它放在嘴裡,酸酸甜甜的汁液讓我苦澀乾燥的口腔異常慡快。小沐看著我把櫻桃吃下,就興高采烈地說:

    「宛宛,我想起在酈城的東面,從前我自己坐車去看小傑子的那次,曾看到過茂密的櫻桃樹。可是我和你一道去的時候,卻不見了。你說那裡到底有沒有櫻桃林呢?」

    「有的吧。」我因為一心想著小傑子的行蹤,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嗯,我也覺得是有的,因為我常常夢到那裡。」她堅定地點點頭。

    「是嗎?」我柔聲問,心裡仍是想著,小傑子到哪裡去了。好在小沐並沒有察覺,她完全沉浸在對那一片櫻桃林的嚮往中:

    「初夏的時候,那裡長滿了大片大片的紅色果實。像紅色的雲彩一樣好看。等我的病好了,明年我們去那裡摘櫻桃好嗎?真想睡在櫻桃樹下,一定能做個很美的夢。一直睡,直到被掉下來的果實砸醒。那該是多麼愉快啊。」她充滿憧憬的目光仿佛已經看進了未來,看進了我們一起在櫻桃林的那一時刻。那是一張任誰都會動容的充滿幸福容光的臉,把我也帶到了那片櫻桃林。恍恍中真有大團的紅色祥雲在我的頭頂綻放,果實的芬芳在我的周圍流淌。所謂幸福,大概就是這樣。

    我把手疊在她的手上,輕輕地點頭:

    「好,當然好。等你康復了,我們去摘好多櫻桃。吃很多天都吃不完。」

    她聽了我的話感到非常滿足,不再說話,枯瘦的手指放在籃子裡,慢慢地撫摸著那些果實。

    我仍舊六神無主,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來:

    「呃,小傑子剛才來過嗎?他去哪裡了?」話一出口,我就感到了紀言投過來的目光,一種忍無可忍的目光。他還是在乎著我的嗎?

    「來過的。他說他這兩天得陪他朋友去一趟落城運一批木材。他們現在合夥做木材生意,好像一直都在賺錢呢。」小沐天真又得意地說。天下對於小沐來說,最令她開心的事情,莫過於小傑子安安份份地做點事情。

    我終於放下心來,還好,他沒有對她講實話。我說:

    「那么小沐,你就好好地等著做手術吧。手術好了我們就可以去櫻桃林了。」我盼望手術快些結束,我想帶著小沐離開酈城,我想讓她去落城,住到我們家去,我們便可以永遠擺脫小傑子。

    我還站在那裡,忽然間感到紀言已經站在我的身後。他露出久違了的誠懇的表情:

    「我們單獨談談好嗎,宛宛。」

    我點點頭。我們同時轉頭去看了一眼唐曉。唐曉很窘迫,立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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