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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太多的困惑圍繞著我,我想我就要不能堅持了。
然而就在紀言從落城取衣服回來的第三天,他照舊在清早來看小沐,站在門口,和管道工輕輕地說話。可是這一次我看到,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女孩——唐曉。我久違了的表妹唐曉。她緊緊地跟在紀言的身後,像離了他不能生存的寄生動物。她瘦了很多,穿黑色的吊帶衫和一條繡滿藤蔓的牛仔褲,看上去清新極了,不再是從前那副泄憤似的妖艷。她手裡抱著大束的紫色勿忘我,有點怯怯地看著我。我不見她的這一段時日,她又成長了,現在更加嫵媚動人了。我不禁感慨上帝的偏心,給我的青春是這樣的短,仿佛此刻我早已跨入了冬天一般漫長無邊的中年。我在迅速的老去,在迅速的失去水分和熱情。可是唐曉卻仍在一種給人欣慰的上升過程中,坦白說,看到她還是使我有些感動的,因為她使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並沒有因為小沐的病,因為這一段糾纏不清的假扮與矯飾而黑下去,世界還在別的地方放晴著,陽光還是照舊she在唐曉的額頭和肩膀,只是我已經感覺不到。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地睡一覺,吃一餐了。甚至沒有好好的撫摸自己的肌膚,好好地看看鏡子。
當然,再看到唐曉,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她和紀言站在我們的房間中央親吻。房屋裡新鮮的夏日青糙味道,抖動著的,被情慾撩起的窗簾輕輕揚起。他們站在那裡,沒有一絲一毫在陰暗下面,一切一切都在光天化日萬里無雲之下。那一刻我感到他們是本應在一起的,而我是多餘的,我是應該動身離開的。於是我決定離開紀言。那也是後來為什麼我來了酈城,再後來和小沐團聚。
不知道是否應該對唐曉心存感激,如果不是她對他的一吻,我也許根本不會回到酈城,根本不會回到小沐身邊。如果我沒有回到小沐身邊,一直到小沐病情惡化,離開人世,我們都不能再相聚。那一定是我終生的遺憾。
可是也許我也應該記怨唐曉,如果不是她的一吻,我不會來酈城,那麼我永遠都不會和小傑子相遇。那麼我永遠都不會跌進現在這個無邊的泥沼里。
「唐曉。」我喚著她的名字,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愛恨交加。我相信血緣可以是比其他任何一種感情都更加的無需道理無關理智。夏日的和風吹起了她額前的碎發,我想我是不是應該感激上蒼,賜給我一個如此可愛動人的表妹。
她走到我面前,很快地解釋到:
「紀言給我打了電話,我忍不住就來了。」
一句話令所有人都瞠目。我轉臉看深深地看了一眼紀言,他倉惶的表情像一隻沒有來得及躲進地洞的鼴鼠,恰好被我捕捉。我感到一陣心酸——這些日子我整日都守在病房裡照顧小沐的起居,幾乎沒有一個時刻可以和他好好的獨處,他寂寞了嗎?於是他打了電話給她,他對她訴說他的苦悶。她憐惜了心疼了她趕來了。是這樣的嗎,她其實一直都隱沒在他的生活深處,等待著一個重新突透出來的時刻。
現在這個時刻來到了嗎,我是不是,是不是應該退場了呢?
我知道情人之間不應該有這樣的猜忌,多麼傷人。可是我無法自控,我一旦想起這些,絕望,悲哀,猜忌就像連綿不斷的雲霞,一點一點暈染開,覆蓋了我的整個天空。
我對著唐曉點點頭,不再說什麼,從她的手裡接過那捧濃艷而擁擠的紫色花朵,轉身去換擺在小沐床頭的大束開始枯萎的百合。我左手拿著花瓶,右手拿著這束勿忘我,從唐曉和紀言的身邊擦過,走到外面的走廊去——我發現唐曉那隻背在身後的手,是微微曲著的,纖長的食指向後伸直,輕輕地勾住紀言的衣襟。我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們。徑直走到走廊盡頭的水槽邊,舊的百合還沒有完全枯萎,微微泛黃的邊緣捲曲起來,像是想要保護好自己。我把它們從浸著的水中拎出來,猶豫了一下,就把它們扔進了水槽旁邊的垃圾簍。新的花朵趾高氣揚地入住八角的長頸玻璃花瓶。花朵如人,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唐曉沒有離開酈城。她一直都跟在紀言的身後,紀言在每個早晨來的時候身後總是跟著她,下午紀言離開的時候她也跟著他走出去。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紀言沒有跟我解釋,他幾乎不對我說任何話,偶爾的寥寥幾句大約也是關於小沐的病情。這是多麼可悲又殘酷的事實,兩個曾那麼相愛的人卻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每次我站到他的面前,可以和他說上幾句話的時候,我都想說,紀言,我們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這樣僵持下去,你離我越來越遠了,我不能感到你了。我只能感到你要被唐曉帶走了。可是我沒有機會這樣說了。他的身後永遠站著溫馴的寄生小動物,而小傑子也在不遠處洞悉著我的一舉一動。
之後發生的事情,使我再也不能向紀言訴說了。我失去了原本一直握在手裡的底牌,失去了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退路。
那天有暴雨。傍晚時分我撐了傘去醫院對面的超級市場給小沐買新鮮水果。翠綠的梨子和黃艷艷的杏,沉甸甸的拿在手裡。這讓一整天守在病房裡的我心情忽然好了許多。我走出超市門的時候才感到天氣已經漸漸涼了,夏天走到了尾聲。炎熱僵持的一季應該告終了,新的一季清清慡慡地來到了每個人身邊。我又撐起傘,正要走入雨中,後面有個人扶住了我的肩。那是一隻非常有分量的手,我心中一驚。
果然,是小傑子。
他顯得煩躁不安,情緒並沒有因為這場久旱之後的暴雨有所好轉。他用一隻手蓋住了我握著傘把的手,說:
「陪我出去一趟吧。」
「怎麼?」我一看到他就心慌。
「我們去商店逛逛吧,我想買件新衣服。」
「唔,我買了水果給小沐,得趕回病房。」我連忙說,舉起水果讓他看見。
「很快就回來。你瞧,我這段時間一直守在這裡,整天都穿這一件破衣服,你不心疼我,段小沐還心疼我呢。」小傑子拽拽他的衣角,露出一副可憐的樣子。
「啊,小沐說了什麼?」我問。
「她責怪我怎麼也不換衣服。說要陪我去選衣服呢。」小傑子看著我的表情說。
我腦子裡很亂,已經不能辨別他說了實話還是謊話。我點點頭:
「我這裡還有些錢,你拿去買吧。」
「不行,」小傑子板著臉,「要你代替段小沐陪我去挑才對啊。」
我和小傑子坐上計程車去了酈城市中心的百貨公司。他試了幾件好看的T恤,還有像打了一層鹽霜一樣舊的牛仔褲。看起來他都很喜歡,我就買下來送給他。我們走出百貨公司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好幾個小時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夜晚。我們等了一會兒終於上了一輛計程車。他坐在前面。我在后座發了一會兒愣,車子就停了。他喊我下車。我以為到了醫院,於是就下了車。暴雨中,我撐起傘,車子已經開走了,我才發現,我們並沒有回到醫院,而是到了一條狹窄的小胡同。小胡同里是高高低低的石板路,兩旁開著很多間小的髮廊和旅店,紅紅綠綠的招牌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明亮,在黑夜裡像一雙雙不安的眼睛。而我們現在就站在一間門面很小的叫做「亞美」的旅店門口。
這麼多年的離開,我不記得酈城有這樣一條小胡同。旅店或者髮廊門口倚著疲倦而脂粉滿臉的女子,她們用漠然的眼神注視著這場泄憤一般的大雨,間或擦著一根火柴點燃一根劣質香菸。
「這是哪裡?我們來這裡做什麼?」我感到恐慌,想馬上離開這裡,四面望去卻沒有任何經過的車輛。
「我要揀一件新衣服送給一個哥們兒,他住在這裡。」小傑子說,他已經拖著我進到了「亞美」的門裡面。門裡面就是一個小的吧檯,一個燙著大卷穿紅色緊繃繃的連身裙的女子在那裡聽廣播節目。此刻她正跟著廣播裡的音樂唱著:
「甜蜜蜜,甜蜜蜜,你的笑容那麼熟悉,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
吧檯的旁邊就是狹長的樓梯,那麼陡峭,看不到盡頭。
我說:「好吧,你去送衣服吧,我在這裡等著你。」
他搖搖頭:「這裡哪有落腳的地方啊?你跟我一道上去吧。這麼大的雨,我們喝杯熱茶再走。」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這裡的確太狹窄了,捲髮姑娘兇狠地看看我,我想她很不高興我站在這裡聽她唱歌。可是我看到那道樓梯,它延伸到未知的黑暗裡,像一道凜冽的傷疤,觸目驚心。於是我還是搖搖頭:
「不了,我站在門外好了,你快去快回。我們已經出來太久了,小沐看不到你會很擔心的。」
「知道了,知道了。」他不再勉強我,很不耐煩地應了我兩聲就上樓去了。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站到這旅店的外面去。我又撐起了傘,去雨中等待。
透過玻璃窗我看到捲髮姑娘拿起一隻血艷艷的口紅為自己補妝,身體還在輕輕地隨音樂晃動。
我等了很久,小傑子都沒有下來,小巷子裡也沒有任何計程車經過。我感到很不安,這巷子兩端都看不到頭,只是無盡的紅綠招牌和打著呵欠迎候在門口的慵懶女子。我想立刻離開,這樣的環境讓我感到壓抑,幾近窒息。可是我甚至不知道向什麼方向跑去。何況我必須把小傑子帶回去,小沐在等著他。
我只好繼續等待,雨越下越大,我的裙擺完全濕透了,冰冷的裙子貼在我的腿上。我的頭髮也淋濕了,小水珠一串一串地沿著我的發梢跌下來,碎了。手裡提著的裝滿水果的袋子被灌進了很多雨水,越來越沉重。
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已經到了深夜。他還是沒有下來。捲髮姑娘已經唱得疲倦了,她伏在桌子上打起了盹,新擦的口紅抿在了赤裸的手臂上,像扣上了一個郵戳。我終於無法繼續等下去,推門又進了「亞美」旅店。我輕輕地扣著那張捲髮姑娘趴著的木桌,把她喚醒了:
「對不起,你知道剛才那個人去了哪個房間嗎?」
她睡眼惺忪,不耐煩地說:
「你自己上去找找啊!」
於是我只好走上樓梯。木板的樓梯,走上去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搖搖欲墜。終於走到了樓梯的盡頭,二樓是一個長廊,閃爍著曖昧的暗紅色燈光。我只好一間一間地走過,看小傑子是不是在。當經過左邊第三間的時候,我看到門是開著的,裡面有一張床,床上放著幾件衣服,正是我剛才陪小傑子選的衣服。可是房間裡看不到人。我在門口叫了幾聲他的名字,沒有人應我。
我猶豫了一下,覺得他應該在裡面,還是決定進去找他。我必須帶他回去。
我輕輕走進了那個房間,房間是狹長的,裡面還套著一間,我緩緩走到了房間的中央,床的旁邊,除了那些衣服,沒有別的東西,也沒有人住在這裡的痕跡。
這個時候我聽到身後有門合上的聲音,非常輕。我猛然一回頭——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小傑子已經站在我的身後,門的旁邊,是他輕輕地把門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