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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你現在不能放棄她,她剛剛好起來。你不能這樣做。」杜宛宛仍舊是乞求的語氣。

    「夠了!我受夠了。每天讓我像個丫頭一樣伺候一個瘸子!我不想再演戲了。我現在就去告訴她,我一點都不喜歡她。我喜歡你!宛宛,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你要和我一起走的,我們現在就走吧!」小傑子聲調更高了,周圍幾個經過的人都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話讓紀言猛然一驚。

    是的,這就是他想知道的真相了。在紀言的無數種猜測中,當然也有這一種。這是最壞的一種,杜宛宛和小傑子他們是相愛的。他們在背著所有的人密謀遠走高飛。多麼不幸的事情,最壞的一種猜測竟然是真的。他的女孩要和別人遠走高飛了,他卻毫不知情。他的腦子亂極了,已經不能好好思考究竟她和小傑子的愛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又被隱瞞了多久。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等她再好些,動了手術,我們再說這個好嗎?」杜宛宛的回答並沒有否定她和小傑子要離開這一回事,這讓紀言對她徹底失望了。他和段小沐都是傻瓜,這麼多天裡他們都被這兩個人欺騙了。

    紀言不能再聽下去。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涌,他擔心自己會大吼一聲,從冬青樹叢里衝出來。他猛然舉起緊緊攥著的拳頭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腿上,迅速轉身離開。武力和非理性都不能挽回什麼了。事實上,無論如何做,都不能挽回什麼了。已經背離他的心,是再也不可喚回的。

    紀言走進一家酒吧。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喧鬧撞擊著他的神經,酒精開始滲入血液,撫慰他的心靈。他本來一直是個理性的人,向來不喜歡借酒消愁。可是自從他的生命里,杜宛宛再度出現之後,他就總是為她牽腸掛肚,為她喝醉。他規勸她回到段小沐的身邊,回到酈城,為此他做了各種努力。她不辭而別,他跑遍了落城的各個角落找尋她。在那些日子裡,幾乎每個夜晚他都要去酒吧。他喝完酒就念著她的名字睡過去。次日醒來繼續去尋找她。終於在酈城,他們重逢了,兩顆心再次貼近,更加貼緊,他感到重生般的快樂。他以為他們之間所有的波折終於過去,他以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把他們分開。

    然而現在看來他一直最寶貝的愛情卻只是一場幻覺。他自說自話的幻覺。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他何必非要把她帶回段小沐的身邊呢?如果不回到段小沐身邊,那麼她永遠都不會碰到小傑子。

    可是這本就是一場糾結不清的宿命。本就是和幸福毫不相關的一場劫數。太早太早就已經開始了。早在他還只有六歲的時候,倉皇失措地站在幼兒園的鞦韆旁邊,看見那個兇狠的小女孩狠命地搖晃著盪繩,把另外一個小女孩推下來。早在那個時候,她就進入了他的生命。他記住了她冷漠而充滿控制欲的表情。他覺得她其實是一陣無孔不入的風。早在那個時候,就鑽透了他,進入了他的身體裡。他再也不能擺脫她。他變得軟弱,午夜夢徊常常想起那一場鞦韆上發生的血腥事件。他覺得內心有很大片陽光照不亮溫暖化不開的陰影和寒冰。後來段小沐的右腿跛了,他覺得自己是不可原諒的罪人,可是追根究底,一切的根源還是她。他覺得那個兇殘的小女孩毀掉了他本應該純潔無邪的童年,奪去了他繽紛的快樂。她要補償他。

    直到他再次見到她,她變得更加冷漠,像堅硬的大冰塊一般不斷向周圍散發著寒氣。起初他看到她的時候,他想要感化她,這就像一場負氣的賭。他有很強烈的欲望想要征服這個像小野馬一樣剛烈的姑娘。於是他懷著要馴服她的目的走近她。可是,在這個馴服小野馬的過程中,蹩腳的獵人愛上了小野馬。萬劫不復,萬劫不復。

    他最後被她征服了。這就是一場無法抗爭的宿命。沒有人安排它是通向幸福的,只有他自己一直傻傻地堅信。他是個傻瓜。小野馬現在跑走了,去征服更加威猛的獵人。

    他又一次喝醉。酒吧打烊了,他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感到了無生趣。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用顫抖的手指找到內置的電話簿,翻看上面的號碼,想隨便找個人訴說。他瀏覽著那些號碼,忽然就看到了唐曉的名字。他的心輕微地動了一下。他有多久沒有見過唐曉了?一個月,也許還要久,從他不辭而別,離開了落城來酈城找杜宛宛,他再也沒有和她聯絡過。而她幾次撥了他的電話,他看到是她的號碼,就任憑電話響著,不去接。漸漸地她不再打電話。只是發來簡訊:告訴我,紀言,你在哪裡。

    這一個月里,她幾乎天天給他發來簡訊。只有那麼一句話:

    告訴我,紀言,你在哪裡。

    他在這一刻看著她的名字,幾乎沒有猶豫地按鍵,撥了她的電話。

    午夜時分,她應該已經睡了。電話響了三聲。他想如果再響一聲沒有人聽他就掛掉,斷了打電話訴說的念頭。可是就在這時,電話那邊,她輕輕地說:

    「餵?」

    他聽到她的聲音驚了一下。沉默。

    她聽到這邊是沉默並沒有再問是誰。她仿佛已經意識到是他了。她也沉默了。他們都能聽見彼此的鼻息,此起彼伏。

    僅僅一個月過去,可是卻有那麼多事情發生,時過境遷。

    終於,他打破沉默,說:

    「是我。」

    然後他聽到那邊緩緩地傳過來那個無比柔和的聲音:

    「告訴我,紀言,你在哪裡?」

    次日清晨他接到她的簡訊。她說昨晚她掛掉他的電話就坐上了來酈城的火車。現在她已經到達酈城火車站了,你來接我吧,紀言。

    紀言沒有想到他酒醉之後的一個電話,竟然讓唐曉立刻趕了來。他去火車站接她。一個多月沒見,她瘦了那麼多,太瘦了,他擔心她是得了病。可是她的精神看起來卻很好,穿了黑色的吊帶緊身上衣,久未接觸陽光的臂膀露在晨光里顯得格外動人。

    他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什麼,帶她到哪裡去。於是他領她漫無目的地亂逛,直到不知不覺帶著她走到了小時候的幼兒園。他從幼兒園門前經過卻不動聲色,也不對她提起。他們過了路口,走到了那家杜宛宛喜歡的冷飲店門口。他終於停下來,對她說:

    「我們進去坐一會兒吧。」

    紀言和唐曉坐在冷飲店透明的小桌子兩端。他給唐曉要了一份杜宛宛喜歡吃的三色冰淇淋。前些日子他在酈城找到杜宛宛,和她言歸於好,他們的確有一段甜蜜的日子。她常常拉著他來這個冷飲店,只要這種三色冰淇淋。她喜歡上面的櫻桃,她把櫻桃放在小勺子裡面,輕輕地搖晃,遲遲不肯把它吃下去。

    「我總覺得櫻桃是非常奇妙的東西。」杜宛宛仔細地盯著小勺子中滾圓通紅的櫻桃,這樣對紀言說。

    「為什麼?」紀言當時問她。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看到它就這樣覺得了。」杜宛宛咯咯地笑了。張開嘴,把小勺子送到嘴邊,把櫻桃吞了下去。

    可是現在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她,而是唐曉。唐曉非常小心翼翼地吃著冰淇淋,她顯然對這種不夠新鮮的櫻桃絲毫沒有興趣。她把三顆櫻桃都撥到了小碟子的一邊,不再去碰它們。——紀言忽然想起,他曾經也是這樣處理碟子裡的櫻桃的,然後被杜宛宛看到,大叫一聲:

    「你不吃不要浪費啊,快給我吃。我喜歡的。」

    以後再來吃冰淇淋的時候,紀言就會把冰淇淋上面的櫻桃先給杜宛宛,讓她吃掉。於是每次,杜宛宛都可以吃到六顆櫻桃,她為此感到幸福和甜蜜。

    可是現在在他對面坐著的不是她,而是唐曉。他發現自己還是在一刻不停地想著她。

    唐曉看著他輕輕說:

    「和表姐吵架了吧?」這並不難猜出,他那麼難過和潦落,一定是為了她。

    他低頭吃自己的冰淇淋,今天沒有人和他搶上面的櫻桃了。他把櫻桃緩緩送進嘴裡,不甜也不酸,只有浸泡後軟軟的感覺。果肉里的汁水在牙齒間流過,慢慢地由遠及近地經過。冰涼涼的,應該是血液一般的紅色。他想著,忽然想起杜宛宛說櫻桃是充滿奧妙的東西,覺得確實如此。

    唐曉看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也不再多問,只是關切地看著他,把話題轉向別處:

    「樂隊其他人都很想你。樂隊沒有你不成的。」

    「他們還好嗎?」他問。其實平心而論,這些日子以來,他竟很少想起他曾那麼熱愛的樂隊。他幾乎也忘記了自己的理想,做個出眾的鼓手,站在最頂尖的舞台上演奏,眼睛緊閉,身體震顫不已,把自己完全融入激動人心的音樂里,下面是喝彩不斷的人群。他們是這樣喜歡他。

    這些日子以來,他竟全然忘記了自己曾經的夢想。

    「不大好。你走了之後大家就很少再排練。已經錯過了7月那場學校組織的義演。」唐曉憂愁地搖著頭,看起來樂隊確實糟透了。

    「楊兵不能代替我嗎?你們怎麼能錯過那麼重要的演出呢!」他忍不住責備她。他確實感到了心疼,樂隊還是揪起了他的心,他仍舊那麼在乎。

    「不行的。誰,也無法代替你。」唐曉看著紀言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33.劫不復的傷當我後來又想起這段重新回到酈城的日子時,我常常覺得那種相聚的歡愉是多麼地短暫,無論是和紀言,還是和小沐。很快我就像踏上在大水中將沉的木筏,每時每刻都是這樣的不安。我常常做很短很短的夢,比一朵曇花的時間還要短:夢裡小沐緊閉雙眼,她激烈地掙扎,像是被人壓住了胸口。她像一隻擱淺的小魚一般地翻騰搖擺。我覺得她就要死掉了,就要死掉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做這樣的夢,明明知道小沐的病情好轉了。當我從醫生那裡知道小沐不會有生命危險,正在漸漸康復的時候,我是多麼開心。我幻想著她可以以現在的速度康復起來,那麼不久就可以動手術,她可以變成一個正常人。可惡的心臟病再也不會困擾她和我。然而小傑子始終是我的隱憂。他一次一次地發脾氣,跟我說他再也不演下去了,他要帶著我離開這裡。他不能接受小沐病情好轉的現實,這無疑意味著他還要留下繼續照顧小沐,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恨不得小沐馬上死掉,他便徹底解放了,他以為那樣他就能帶著我走了。

    我是多麼地厭惡他,多少次,在他衝著我發火發牢騷的時候,我都想結束我的忍耐和妥協,對著他大喊出來,告訴他,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我喜歡的是紀言,我討厭他!可是那樣他一定會丟開小沐再也不管。小沐剛剛好轉的病情肯定會惡化,那麼我的惡夢就會變成現實。所以我不能掉頭就走。所以我唯有忍耐著小傑子,幾乎已經到了對他百依百順的地步。這樣的日子對於我,是完全看不到盡頭的,像是一根越繃越緊的弦,每時每刻都有一種要離弓飛去的感覺。紀言是遲早會發現的,我難以想像當他發現的時候的表情。他會不會聽我解釋,他會不會相信我,相信一切只是我不得已的一場戲。他會不會原諒我,帶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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