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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紀言走過來,非常興奮地附在我的耳邊,輕聲說:
「宛宛,這個小傑子真有辦法。他來了之後,小沐就吃東西,也會笑,也說話了。」
我定定地看著紀言,他臉上的喜悅那麼真切。我也看到小傑子悄悄地給了我一個得意的眼神。
我再次看見段小沐的臉像溫潤的桃花一般一層一層地綻放開,她的眼瞳吸附了這夏日黃昏的所有餘暉,如此明亮。
紀言拉著我的手走出病房,他抱住我,撫撫我的頭,說:
「小沐真會好起來的,你哭什麼呢,傻瓜,應該高興才對啊!」
我把頭緊緊地埋在紀言的懷裡,不停地點頭,是的,應該高興。此刻我是如此貪戀他的懷抱。32.隱情段小沐的病情漸漸好轉,現在的她,也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病人。小傑子每天都在這裡,從早到晚,陪在她的床邊,餵她吃飯,哄她睡覺。他甚至還和她講起他從前和幾個兄弟「打拼」的事跡。他一直都在,直到晚上哄小沐睡著才離去,第二個早上又照例坐在她的床邊。她的床邊已經放上早餐和沾滿露水的百合花。
飯和鮮花都是管道工帶來的。管道工終於懂得他再也不能強求什麼。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他和小沐的相逢就已經發生得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他沒有充足的時間來讓她了解自己,親近自己並愛上自己了。
可是他仍舊懷著感恩的心,感謝上帝把這仙女般善良的女孩帶到他的生命里。於是他不惜一切地挽留她的生命。他給她買最好的補藥,每日清晨就開始給她燉鮮美的湯,跑去花市買最新鮮的百合花。然後他默默地走到病房門口。他低著頭,悄悄地用哀傷的眼睛看著他的女孩,——她依偎在別人的懷抱里,世界仿佛只有她和她的愛人,她決不會把眼睛從小傑子那裡移開,也更不會,看他一眼。他把花和飯菜套盒遞給杜宛宛。杜宛宛再遞給小傑子。小傑子小心翼翼地把飯盒打開,拿起調羹,一勺一勺地餵進段小沐的嘴裡。段小沐像柔順的小貓一般,餵飯間,她的額頭和他的下巴輕輕地摩挲著。管道工站在穿堂風過來過去的病房門口,身後是黑漆漆的走廊和運過來運過去的擔架病床,點滴鹽水瓶。他忽然覺得段小沐和小傑子很相配,是的,此刻,他們都被蒙在明媚的日光里,他們像童話末尾的男女主人公,一切無可挑剔,他們多麼相配呵。管道工看著看著,熱淚盈眶。
紀言也覺得這是非常讓人欣慰的一幕。他這樣一路看著段小沐走來,他深知這樣的幸福對於她是多麼可貴。他相信一切都在好起來,直到他發現了那件不可思議的事。
那天他回落城去取些衣服,原本和杜宛宛說好,他會坐次日清早的火車回來,可是他取完衣服,心裡十分想念杜宛宛,於是就坐當日傍晚的火車回到了酈城。他沒有打電話給杜宛宛,只是徑直來到醫院。天已經黑了,他推開病房門,發現裡面只有已經入睡的段小沐一個人。於是他從病房退出來,穿過門口那條樹影斑駁的走道。左側有個通向醫院後花園的門,他在經過它的時候,忽然想走到花園裡透口氣。於是他轉了個彎,到了花園。
花園的門正對的就是一個小池塘。他聞到了荷花的清香覺得心情愉快極了。他向著荷花池繼續走過去,忽然他聽到右邊不遠處傳來了杜宛宛的聲音。天是漆黑的,他不能看到她,可是他知道那是她的聲音。
「請你不要這樣。你應該回去好好看護著小沐。她隨時都有可能醒過來,看到你不在她會很不安的。」
隨後紀言就聽到了小傑子的聲音。這讓他感到內心重重地震了一下。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小傑子說:「我不能二十四小時守著她。我已經守著她那麼久了。現在應該是我們兩個獨處的時間。」他jian險的笑聲讓人一陣不安。他們兩個的獨處。鑽心的疼啃噬著紀言的心。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快去照顧小沐,別的事情以後再說好嗎?」紀言聽見杜宛宛的聲音近乎於一種哀求。他不曾聽到過杜宛宛這樣和別人講話。她總是個抱著自己的矜持傲慢不肯放的姑娘。然而此刻她用這樣一種低聲下氣的聲音和小傑子講話,這讓紀言感到心如刀絞。他半轉過身體,面向著傳來他們聲音的方向。他不能透過夜幕看清他們,但是他可以感覺得到,他們站得很近。
「可是要等到什麼時候?」小傑子焦躁地低吼了一聲。
「求你了,你現在快跟我回病房去。小沐可能已經醒過來了,她看不到我們會急瘋的!」杜宛宛再次哀求,她在他的面前顯得毫無自尊。
紀言感到他們走動起來,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於恢復了靜寂。他們應該是回了病房。
紀言沒有立刻跟隨他們回病房。他從池塘邊坐了下來。她的話猶在耳邊。她對小傑子說:別的事情以後再說好嗎?
什麼是她所謂的別的事情呢?她和他還有些怎樣的別的事情呢?紀言手裡拿著一根纖細的木枝在地上輕輕淺淺地寫著杜宛宛的名字,心裡不斷地想著她說的「別的事情」。
他那天沒有回病房去。他在很晚的時候獨自離開了,打算明早再來,沒有人會知道他改變了行程,早回來了半日。紀言感到自己像在光滑冰冷的井底一般地無可攀援尋究。他內心不斷地湧出各種各樣,好的壞的猜測,他不能決定究竟哪一個是真相。但是他可以肯定,有些事情杜宛宛隱瞞了他。
他次日早晨來到病房的時候,杜宛宛,小傑子都在。小傑子照舊懷裡抱著段小沐,給她餵熱乎乎的玉米粥。杜宛宛照舊站在床邊,安靜地看著——可是此刻紀言竟然有些懷疑,杜宛宛的目光究竟看的是誰呢?究竟是段小沐,還是小傑子呢?他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這讓他自己也感到吃驚。管道工照舊站在沒有人會察覺的門邊,大部分身體被隱沒在走廊的黑暗裡。一切都和每個早晨一樣。是這樣平靜而安寧的早晨。這是第一次,紀言站在門口,認真地環視著每個人,他第一次認真地思考,他們每一個人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呢?他們各自都在思考一些什麼,又真地盼望著渴求著什麼呢?他把目光定格在杜宛宛的身上。她也和從前的每個早晨一樣,表情沉靜地站在那裡,帶著關切和期待注視著小傑子給段小沐餵飯。可是紀言此刻忽然懷疑她的誠意。他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她,一眨不眨,他希望可以看穿她,看進她的內心去。他知道猜忌對於相愛的情人來說簡直是最濃烈的一劑毒藥,可是他不能阻止自己那樣去想。他甚至想現在馬上就跳起來,衝過去,抓住她的肩膀,問她,問她究竟有什麼事情隱瞞著他。
他和杜宛宛後來一道走到花園。他們相對站著。他想了一下,終於還是問:
「昨天我不在的時候,一切都還好吧?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吧?」他用試探的語氣問她,希望她能主動地說起昨天的事情。他希望可以聽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讓他終於可以把這個死死扣住他的心結解開。
「嗯,一切都好。」她幾乎連想也沒有想,很快地回答道,微笑著。
「那麼,好吧。」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再說什麼。
轉眼段小沐住院已經有20天了。她的心臟病好轉了很多。現在已經可以自己架著拐杖走路了。她喜歡去花園看荷花,喜歡小傑子就站在她的身後,那時候她就會想,這是她能夠想到的最幸福的生活了。她默默地感謝神,讓她在許多年後,終於得到了她一直渴求的這份愛情。
醫生再次檢查了她的身體。她顯得一點也不緊張,她對自己的生命充滿了信心,她知道她會慢慢好起來,她也會努力讓自己儘快好起來,有很多事情等著她做,她要和小傑子一起去旅行,她沒有很宏偉的目標,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去落城的遊樂園。她曾多次聽紀言和杜宛宛提起,那裡的過山車像個大烽火輪一般風馳電掣地轉著,所有的人都叫著,笑著,像一場天空中的盛宴。她知道,心臟病人是不能夠坐過山車的。所以她希望自己快快好起來,和小傑子一道去坐過山車。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偎在他的懷裡,一起笑和叫。還有摩天輪,她知道無數美麗的童話都發生在摩天輪上。男主角把女主角帶去夜晚的遊樂園。在摩天輪上俯視繽紛的城市。然後男主角終於鼓起勇氣向女主角求愛。那是多麼美妙的時刻,段小沐常常想著想著就能開心地笑出來。那是她願意用生命去換的一個時刻。她為了等待那個時刻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個檢查完身體的下午,杜宛宛,小傑子,紀言還有管道工都聚在醫生辦公室里,聽醫生對段小沐的病情進行分析。醫生說,一切忽然變得好極了。出人意料。病人的病非但沒有惡化,而且漸漸好轉。
「那麼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會死掉了?」杜宛宛非常開心,連忙問。
「可以這麼說,她的病情現在看來很穩定。而且還再漸漸好轉。」
「那麼是不是可以動手術了呢?」管道工也顯得興奮極了,他立刻問及手術的問題。
「目前還不行。要再觀察一段時間看看病人的情況。如果繼續好轉,過些日子就可以動手術了。」
醫生這樣說,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紀言注意到小傑子的表情有些異樣,當醫生說病情好轉的時候,他很快地和杜宛宛交換了一個眼神。紀言隱隱約約感覺到,小傑子似乎並不希望段小沐康復。
他們重新回到病房。段小沐已經入睡了。紀言猜想這是一個小傑子想要和杜宛宛說話的時刻。他想把這個時刻留給他們,他想知道他們究竟在謀劃什麼。於是他對他們說自己有些頭痛,想回他一直暫住的管道工家休息一下。杜宛宛心疼地看著他,關切地問他:
「你沒事吧,紀言?」
「沒有,我只是覺得有點頭痛,休息一下就好了。」
「嗯。那好,你自己當心身體。我晚些去看你。」她柔聲說。可是現在在紀言看來,這只是說說而已的話,一點誠意也沒有。說來也真是可怕,自從那日他聽到她和小傑子的談話之後,他就開始對她失去了信任。
於是紀言和管道工離開了病房。他們穿過過道的時候,紀言忽然說,他忘記了和杜宛宛說一件事情,讓管道工先走,他隨後去他家找他。他支開了管道工,自己又折身回來。
這次他徑直去了花園。他有強烈的直覺,他們一定會在那裡說話。果然,他走到花園門口的時候,就看到了他們還站在上次的地方。他悄悄地繞道走到他們身後的冬青樹叢邊,在這裡,他可以比較清晰地聽到他們說話而不被他們發現。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好笑,像小說里常常出現的整日擔心妻子給自己戴綠帽子的丈夫一般,悄悄地跟蹤妻子。可是他太想知道真相了,他顧不得自己像賊一樣去偷聽。
「不行,我不要再忍耐下去了!什麼時候到頭呢?你聽到醫生說了嗎?她沒有事了,她的病全好了!」小傑子正在大嚷大叫,看起來情緒非常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