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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我知道你在裡面受了很多苦,那些都過去了。從今以後我一直都陪著你,好嗎?」
小傑子看著杜宛宛遠去的背影,非常沮喪,耳邊又響起段小沐的聲音——這忽然讓他厭惡到了極點。他想如果不是她急於說這些,杜宛宛又怎麼會走開呢?段小沐肯定早就對杜宛宛說,自己是她的,這令杜宛宛不能接近自己!該死!他驟然就爆發了:
「裡面!又是裡面!你生怕我忘記自己坐過牢是不是!每時每刻都要提醒我!我告訴你,我不用你來照顧,你看看你自己,你是個瘸子啊!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你怎麼來照顧我呢?」他說完就把傘向地上一扔,掉頭走了。
段小沐還站在雨中。她看著他穿著巨大的靴子,他的頭髮長了,束了起來,他的T恤被雨淋濕了。可是這些,這些都和她毫無關係了。他怎麼可能接受她呢,她是個連自己都不能照顧的跛子呵。他是不會喜歡她的,他喜歡美麗的女孩,能跑能跳,像最歡快的小鹿。這個是她早就知道的,可是她怎麼在這一刻卻忘記了呢?她忽然覺得自己很無恥,一直以來,自己都在接受著管道工和紀言的援助,她完全是個需要別人來照顧的人,可是她在這個時候居然還對小傑子說,要照顧小傑子,她又憑藉什麼來照顧小傑子呢?
她從來沒有這樣絕望,縱然是李婆婆的死去,或者是從李婆婆的小房子裡被趕出來。現在她才終於懂得了,她於任何人,都毫無價值。她是個沒用的人。就像此刻,她站在這裡,卻連地上的一把雨傘都不能撿起來。多可悲。
大約是因為淋了雨,又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念,段小沐在回去不久就忽然病倒了。一陣心絞痛襲來,她就不省人事了。紀言和管道工立即把她送進醫院。
事情來得還是太突然了些,醫生告訴紀言和管道工,段小沐的心臟病已經惡化。
「手術?手術很多年前就應該做了!現在沒什麼用了。」醫生搖搖頭,拒絕了管道工提出的為段小沐動手術的建議。
什麼都已經晚了。
杜宛宛也隨著心臟的疼痛昏了過去。漫長的時間裡,她處於蒙蒙的半清醒狀態。她知道一定是小沐的病發作了。她想她一定要讓小沐做手術,那能夠令她很快地好起來。她還要勸說小沐放棄這段愛情。這段愛情已經把小沐消耗得不成樣子。她掙扎著,讓自己儘快地坐起來。她和身體做著鬥爭:
「我必須趕快好起來,好起來,我要救小沐,救她……」
杜宛宛陡然從床上坐起來。紀言就坐在她的床邊。她一把抓住紀言的手:
「快讓小沐動手術啊,我能感到,這一次心臟病已經惡化了,非常糟糕,必須趕快動手術!」她被紀言按在床上,紀言痛苦地搖搖頭:
「醫生說,手術已經晚了。」
「晚了?晚了是什麼意思呢?不行,一定得動手術。我去和醫生說。」杜宛宛變得慌亂,她不斷地搖著頭,從床上跳下來,就要衝門而出。紀言再次攔住了她。
「宛宛!宛宛!醫生說現在一切都無濟於事了!什麼都晚了!她最多還可以活一個月!」紀言衝口而出。
「什麼,你在說什麼啊,紀言?」杜宛宛仍在搖頭,她睜大眼睛,捂住已經絞痛成一團的心臟。她在掩耳盜鈴,不是嗎?沒有人比她更加清楚段小沐的心臟病,這一次她意識到情況是多麼嚴重。可是她仍舊不願意相信:
「紀言,我們換家醫院再去治,好嗎?我們去別處,去落城,去更大的城市,肯定有醫生可以治小沐的病!」
這個時候紀言已經放開了緊緊抓著杜宛宛的手,他淡淡地看著窗外雨後的一片殘落的景象,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
「宛宛,你想過嗎?小沐也許只想在這裡,哪裡都不去。我們應該想想怎麼讓她最後的時光過得快樂。」
「最後時光,最後——時光——」杜宛宛忽然定在了一處,她輕輕地念著。30.\n甜蜜的安撫一夜大雨打落了好多花,小沐仍舊昏迷著。我坐在她的床邊,時醒時睡。忽然心臟疼得不能忍受,我不停地叫護士,我說,她昏迷著,不能叫,可是我知道的,她疼死了,她疼死了,你們快給她打麻藥!
她們覺得我瘋了,沒有人相信我,也沒有人理會我。她們不知道那個安靜地躺在床上睡過去的病人其實有多麼疼痛。
小沐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個清晨了。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那時我坐著,把頭伏在她的病床上,睡著了。
我猛然把頭抬起來,看見她已經坐了起來。她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輕輕地說:
「宛宛,他拒絕了我。他說得對,我是個沒有用的人,我誰也不能照顧,我還需要別人的照顧。」
我的鼻子一酸,我摟住她:
「傻瓜,怎麼這麼說呢?你怎麼會沒有用呢。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你啊。你是最堅強的,你一定能好起來。」
「我不要好起來。我好起來也只是給別人添麻煩。沒有人需要我。宛宛,他不需要我。」她在我的懷裡拼命地搖頭。這是我所認識的小沐嗎?她完全被打倒了。她完全被那個混蛋男孩打倒了。他究竟說了什麼鬼話,讓她深信自己一無是處,讓她絕望到了極點。
「小沐,放棄那個男孩好嗎?他一點都不好,他糟透了。你放棄他吧,他只會傷害你。他說的都是鬼話。」我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宛宛,我愛他啊,我那麼地愛他啊。不管他多麼壞,不管他嘲笑我,愚弄我,貶低我,我還是愛他啊。」
我懷裡這個可憐的女孩,緊緊地用雙手抓住我的衣服,用一種哀求的眼神看著我。其實我知道的,不是嗎,愛情是那麼無可救藥的一回事,可是我仍舊不想承認,我仍舊不想看著小沐被這徒勞的愛情打垮。
小沐醒過來之後的情況更讓人擔憂。她坐在床上,憔悴得幾乎不能撐住自己的頭。如果是紀言或者管道工來看她,她話也不說一句。仿佛他們都是透明的,在她的眼前可以忽略不計。她就那麼坐著,眼睛看著一處。管道工拿來聖經念給她聽,她也毫無反應。等到他們都走了,只有我和她了,她就會忽然抓住我的手,很緊張地問我:
「宛宛,小傑子來過嗎?小傑子今天來過嗎?」
我終於下了決心去找小傑子的時候,已經是一周之後了。這一周里,我親眼看到小沐像一個迅速失去水分的水果一般,她什麼也不吃,睡得也很少。心臟痛得不行也不叫一聲。就那麼僵坐在病床上。她原本就凹陷的兩頰更加深陷進去,顴骨像破土的塊根似地凸現出來,臉龐已經毫無圓滑的曲線。臉色是紙白的,透出陰青色,眼睛每刻都是紅紅的,帶著總也擦拭不去的淚光。頭髮也不讓我給她梳,也不洗,就那麼乾枯地披散著,還大把大把地掉下來。每次她伸出手抓住我的手的時候,我都不忍去看她的手。她的手上只有分明的關節和骨頭,像雨傘骨架一般撐開,仿佛一碰就會斷去。她的聲音沙啞,她幾乎是不說話的。她唯一說的話是:
「宛宛,小傑子是不是來過了呢?」
紀言的話沒有錯,現在一切都無濟於事。我所能做的,只是讓小沐最後的時光可以得到快樂。這比什麼都重要。可是遺憾的是,這快樂我不能給她,管道工也不能,紀言也不能,只有那個叫做小傑子的男孩能。他是她的死結。
所以我拖著憔悴不堪的身體,一個人站在西更道街的盡頭等小傑子——小沐曾和我說起,她一次又一次地在這裡等待小傑子出現。
我靠在狹窄的小巷的牆邊,看著熙熙攘攘的孩子放學,他們玩男孩捉女孩的遊戲。一直等到天開始黑下來,我才終於看到小傑子從另一端搖搖擺擺地走來。他穿了一件非常緊繃的黑色無袖T恤,肥大的短褲,拖鞋,頭髮還是束在腦後。其實公平來說,他長得是很好看的,麥色均勻的膚色,濃密的眉毛。炯炯的大眼睛,還有堅挺的鼻子。可是我總覺得他眉宇間有一種邪氣,仿佛隨時都會惹出麻煩來。他在猛然的一抬頭之間,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下,狡黠地一笑,就向我走了過來,在我的面前站住:
「咦?你是來找我的嗎?」
「是。」我說,看著他。我討厭他說話時候的輕薄語氣,討厭他晃來晃去的眼神。
「什麼事?」他側過身子來,把一隻手抵在牆上,這樣我就站在了他的手和身體之間,這讓我很不舒服。我向後移開一步,說:
「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情嗎?」我言語儘量客氣,希望自己的誠懇可以打動他。
「說來聽聽。」他聳了聳眉毛,又向前靠了一步。他比我只高半頭不到,現在他的下巴幾乎碰到了我的臉,而他的鞋子已經抵住了我的鞋子。
「你救救小沐吧!她病得很厲害,就要死了。她很需要你,你能去見她嗎?」我懇求道。
「我又不是大夫,怎麼能救她呢?你去找大夫救她吧。」他眼睛俯視著我,一副很無奈的表情。我知道他是明白的,他明白小沐多麼愛他,多麼需要他,可是他還在這裡擺出一副與己無關的可憐相。可惡!我真想掉頭就走,再也不見這個人。可是我不能就這樣走掉,我走了小沐就完了。我一定要把他帶去見小沐。我非得這樣做,為此不惜一切代價。於是我沉下心來,哀求他道:
「小傑子,你明明知道的,小沐愛你愛得不行。她是因為你才忽然變成這樣的。你去看看她好不好,只有你去看她,她才會好起來啊!」
「呃,」他沉吟了一下,旋即說道,「要我陪你去看她也可以,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情。」他仍舊滿臉笑嘻嘻,下巴稍稍地低了下來,剛好從我的臉邊掠過。我本能地向後閃了一下。
「什麼事?你說。」我努力表現得很耐心。其實我已經快沒有力氣來央求他了。心絞痛同時也在折磨著我,小沐的鬱鬱寡歡也像一場寒流一般侵襲著我。我咬緊牙關,苦苦支撐著。我心裡一直想著念著,我必須帶他去見小沐。這是唯一能讓小沐活下去的辦法。
「你先答應,等我想好了再說。」他眨眨眼睛,狡滑地說——他的表情有時候也不是那麼令人討厭,勿庸置疑,他是個很有靈氣的人,身上透出一種吸引人的東西。
「好吧,好吧,只要你肯跟我去見小沐,什麼事都可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再也沒有力氣和他為了這些問題爭論。現在我只想讓小沐立刻見到他,好起來。
我和小傑子並肩走到病房外的時候,我對小傑子說:
「你要對她態度好些,知道嗎?不能讓她再傷心或者生氣了。她現在經受不起了。」
他不理會我的叮囑,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地說:
「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話。」說完,他大步走進去。
當他出現在小沐面前的時候,小沐剛好睡著了。他就走過去,站在床邊。用手碰碰小沐的臉,又用一根手指輕輕地從她枯瘦的手指划過。小沐感到了那種溫柔的觸碰,猛然把眼睛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