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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她會忽然在深夜覺得興奮,一陣一陣地,不知不覺微笑,覺得甜蜜。因為她感到杜宛宛就要來了。
那是一個普通的仲夏夜,她早早地就上床睡覺了,直到有個完全清晰的意識衝破了模糊的夢境,呈現於她的腦中。
……女孩在走路,她從很遠的地方來,風塵僕僕。女孩是這樣疲憊,令她心疼。女孩像一隻傷殘的倦鳥,急匆匆地降落下來,呼啦呼啦地摔碎了翅膀,就伏在一塊大石頭上,劇烈地喘息不止。女孩的呼吸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她們的呼吸重疊在一起。
她從床上騰地坐起來,跳下床去,她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腿是不能走路的,沒有拿拐杖就向門口跑去。她閃了一下,跌倒。用最快的速度爬起來,再抓起她的拐杖就向門外衝去。
她明確地知道方向。她知道她在那裡。她向著幼兒園一顛一顛地走過去。這個時候,她感到了身體上的疼痛。忽然跌倒在地上。她的手很痛,腿也是。像是在打架。
宛宛,宛宛怎麼了?
段小沐開始扶著馬路沿一點一點向前挪動。她多希望有個人把她帶過去,讓她儘快看到宛宛——她知道她來了。她要快些見到她。
她來不及換一件得體的衣服——她曾無數次幻想著她們見面的這一場景,她要穿上那條她自己繡滿了山茶花的亞麻裙子,把頭髮整整齊齊地束起來,然後她要搽一點淡淡的胭脂,因為她的臉太蒼白了,這使她看起來很病態。
可是現在,這些都來不及了。這些都完全不重要了。她只要見到她就好。她要快些去營救她親愛的受傷的小鳥。她怪自己沒有完好的雙腳。不能飛奔到杜宛宛的面前,不能立刻見到她,抱住她。她在路邊一點一點地挪動,渾身越來越疼。她不知道另外一端,宛宛在受著什麼樣的折磨,怎麼會這樣痛呢?
……她終於挪進了幼兒園的大門。幾乎已經是爬行。這樣的艱難,這樣的狼狽。她看到幼兒園的最深處,有一架搖曳的鞦韆,和一個面對著鞦韆站著的女孩。女孩哭泣著,狠命地踢打那架鞦韆,她的手腳一定受傷了,整個人幾乎已經不能站立,像個木偶人,做著機械的動作,一旦耗盡最後的力氣,整個人就會像一堆廢木頭一般地垮下去。
她要制止她。她現在就想衝過去,抱住她,如果她有一雙完好的腳,她一定跑過去,從後面抱住她。和她一起哭泣。親吻彼此。
可是現在她不能。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亂發,抖落了裙子上的塵土,然後緩緩地用拐杖撐起身體,才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
宛宛,宛宛。
杜宛宛停止了她和鞦韆的戰爭。她慢慢地回過身來。
女孩,女孩,段小沐看到她對面的女孩有著令人驚嘆的美好容顏。她有寬闊的額頭,瓷白的肌膚,皎潔的目光,——她比6歲那年更加像個公主。
她和她面對著面站著,從段小沐的影子可以看出,她架著的拐杖在抖,不停地顫抖。她的臉上是早已掩飾不住的興奮與激動。她恨不能立刻走到杜宛宛的身邊,輕輕地碰碰她的小手指頭。——她真的不能,猛烈的顫抖,使她不能挪動半步。
杜宛宛站在那裡,驚愕地看著這個支撐著勉強站立的女孩。她的眼眸是她熟悉的,她在照片上看到過這雙眼睛,她在無數的鏡子裡也見過這雙眼睛。它們是可以探進她的內心的,她曾為它們而感到恐慌,也曾為它們感到震懾。
這就是段小沐了。她恨了十四年,企圖殺死的女孩。
可是她現在就站在這裡,看起來如油畫上的聖母像一樣的安和。她以一個純淨得毫無雜質的微笑安撫著她,讓她從剛才的狂躁中漸漸平息下來。
段小沐是真的可以感知到她的,不是嗎?不然她怎麼會在這樣一個午夜回到荒廢了的幼兒園。她們終於再相逢。十四年後,在這個她們誰都走不出去的迷宮再相逢。一個帶著殘缺的腿,一個帶著破碎的心,重新回到原地。
杜宛宛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段小沐。此時她的耳朵里已經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和段小沐兩個人的心跳。面前的這個女孩,是如此的纖弱。她的右腿看起來像是一根連根拔起的胡蘿蔔一樣懸在空中——這是她給予段小沐的,她讓一個本來就有病的孩子更加艱難。她應該跑過去,跑到她的面前去懺悔,不是嗎?
可是她還帶著一些這麼多年來鬱積下的怨恨,帶著她頑固的傲慢。她沒有動,仍舊站在那裡。
終於還是段小沐艱難地向杜宛宛挪過來,每挪一步,身體就是一陣更劇烈的顫抖,仿佛頃刻間就要倒下去了。她用一隻胳膊夾住拐杖,把右手騰了出來。右手伸向前方,伸向杜宛宛的方向。
「宛宛。」她叫著她。
可是她還是沒有走過來——她的身上太疼了,站立不住了,終於倒在地上。
她們的身上都疼痛難忍,都倒在了地上。她們卻仍舊用目光緊緊地銜住彼此。
段小沐在地上緩緩地向杜宛宛再次伸出手,這一次,杜宛宛終於也伸出了手,她們都向前爬行,用最快的速度抓住了彼此的手。
杜宛宛忽然投進段小沐的懷抱里失聲痛哭。
她說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事實上,這是在她的心裡早已承認的愛,可是她一直不肯走到段小沐的面前來,認領它。她現在終於來了,她在投進段小沐的懷抱的那一刻,她感到終於打開了事情的死結,也走出了迷宮。
時光永遠會紀念這一刻。她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擁抱。她們把彼此歸還了彼此。像她們原本的樣子,生來俱有的樣子。
杜宛宛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直到她漸漸地在段小沐的懷抱里睡著了。從來沒有這樣安心過,她終於回家了。
第二天清晨,杜宛宛才醒過來,她聽到了無花果樹上葉子嘩啦嘩啦的響聲,聞到了淡淡的青葡萄的香,她想到了小時候。她記得那是她美好的幼兒園,她背著粉紅色的小書包,穿著桃紅色的小衣服,錚亮的小鞋子從大門裡走進去,她貪婪地吸著院子裡新長出的葡萄的香甜氣味,一直走到她最喜歡的藍色鞦韆跟前……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幼兒園的水泥地上,頭卻是枕在段小沐的腿上。段小沐筆直地坐著,一動也不能動。她為了讓杜宛宛好好地睡,自己只能保持一個動作。她竟像一截木頭一樣坐了整整一夜。
杜宛宛坐起來。她看著她。如果說昨夜她和她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杜宛宛精神還不太清醒的情況下,那麼她現在終於清醒地和她對視著了。
杜宛宛想解釋,想道歉,想哭泣,想站起來再逃走。她不知道她應該如何表達自己,此時此刻。她的手還在段小沐的掌心裡,昨夜到今天,一直在。杜宛宛看著自己的手,看到手上全都是傷口,流過的血已經凝結,深紫色的痂留在手上,很像她從前畫畫的時候甩上去的一片一片的顏色。她久久地注視著那新生的傷疤,慢慢把另一隻手放在這隻手上,輕輕地在自己的傷口按下去。疼。她柔聲問段小沐:
「你也會疼嗎?」
段小沐點點頭,眼睛裡有未乾的淚水——她昨夜一定一個人哭了很久,因為杜宛宛在夢裡聽見她哭了。
杜宛宛用雙手環住段小沐,用手指指心臟的位置,很誠懇地說:
「這裡,這裡,我這裡也會疼,像被魚叉戳到了一般。」她把段小沐的手帶到自己心臟的位置,把她的手覆蓋上去:
「你聽到了嗎?這裡有兩個心跳,一個是我的,一個是你的。」
有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當你自己忽然做出某件事的時候,自己才恍然大悟。就像這一刻的杜宛宛,她終於懂得為什麼自己會在最絕望的時候跳上了回酈城的火車。她為什麼要在漆黑的半夜摸索到這個破廢的幼兒園。她是來找段小沐的。她在最委屈的時候,最彷徨的時候,潛意識的動作是向著段小沐跑過來。千里迢迢。
這是本能的不能抗拒的動作。
她們一直在幼兒園的地上坐了很久。說著從前的事。
李婆婆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幼兒園是什麼時候搬遷的。
杜宛宛是什麼時候和紀言遇上的。
……
她們接受著彼此的故事,沒有一絲理解的偏差,仿佛早就在彼此的生活里活著。奇妙的是,段小沐毫不費力地猜出杜宛宛和紀言之間的愛情。
「啊,那些都已經結束了。」杜宛宛淡淡地說,躲開了這個話題:「我扶你站起來,我們走吧。」
她們一起在教堂里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儀式來感謝上帝讓她們重逢。杜宛宛跪在教堂的耶穌像前,她向神坦陳了整個故事,並深深地懺悔。她甚至直言不諱地說到了她的殺人行為,她的逃跑。她久久地跪在那裡,站在太陽斜she進的一塊光暈里,不斷不斷地說著,以淚洗面。段小沐幾次上來擁抱她,親吻她,握住她的手隨她一起輕輕地訴說。
管道工站在門口,他震驚得合不攏嘴。這是他聽過的最離奇的一個故事了,比所有故事書里最曲折的故事還要曲折。同時,他對段小沐的敬愛又多了幾分——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奇女子啊?她竟然可以原諒和接納一個曾經企圖殺死她的人。她還能把自己那麼充沛的愛都給她。
晚上,杜宛宛睡在段小沐的小房間裡。
「這是誰的裙子啊,繡花真是好看!」杜宛宛看到床邊放著的美麗的繡花裙子,就驚異地叫起來。
「那是我繡的,」段小沐說,「為了賺些錢養活自己,我就做些給裙子繡花的工作。」
「真是好看。這個工作可真是有意思。其實如果你學習油畫的話,也會很出色的。」
「我常聽紀言說,你一直在畫油畫,而且畫得非常好,還連連獲獎呢。」
「呃,那只是我的一個閒來無事的消遣。」杜宛宛心裡想,紀言還會在段小沐的面前常常提到她嗎?他曾在意她嗎?她每一次想起他,還是那麼難受,難受得她想讓生命重新洗一次牌,她可以回到6歲那年,她一定會留在酈城,和紀言,和段小沐一刻也不分離。
「不跳舞了?」段小沐從來沒有忘記過,杜宛宛六歲的時候穿著華麗的衣服翩翩起舞的樣子。
「不了。自從你的腿受傷之後,我的腿雖然沒有殘疾,但是經常會有一陣一陣的痛。所以有的時候我站也站不穩,更不要說是跳舞了。」杜宛宛沒有什麼感情色彩地說,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所以現在說起來,她已經不會感到很痛苦了。仿佛是在敘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那麼唱歌呢?」
「也不了。因為,因為我的心臟跳動得不規則,我唱歌的時候總是喘不過氣來,聲音被截斷被壓住了。」杜宛宛把這些話都說出來之後,她感到很舒服。也許,也許早在很多年前,如果能夠有這樣一場談話,或者哪怕是對段小沐的一場聲討呢,總是會使杜宛宛舒服一下,她們之間的誤會也應該早就消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