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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我坐在堅硬的座位上,等待著越來越大的風吹起我所有的頭髮,完全地糊住我的眼睛。
可是我仍是可以看到,看到對面的男孩和女孩在分吃一隻蘋果。她鬧著,咬他的手指。他面含寬容和憐愛地看著她。
我想起我和紀言,我們的相處,很少有這樣溫馨的時刻。我們一直在一種爭鬥中相愛,總是那麼暴力的,——我在他的面前殺人,他把我關在教堂里,我在他面前把玻璃插進身體裡……
幾乎沒有一刻,可以好好地靜下來,看著彼此,餵彼此一枚水果。現在我是多麼後悔。如果,如果我可以收回我那些兇殘的舉止,紀言,我可以完全得到你的愛嗎?
哦,紀言,你可曾真的愛過我?難道只是一場純粹的規勸,你從未進入角色?連那些日記也是假的嗎?
我跳下回到酈城的火車的時候,已是午夜。天空只有稀朗的星辰。這曾是我居住的城市,它還保留著我熟悉的氣息,我可以辨別,那是一種熟悉的氣息,非常熟悉,仿佛我未曾離開過。
道路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可是很多店鋪仍舊是古舊的建築——我猜測我走上的是一條老街。大大小小的房屋都睡在靛藍色天幕下,仿佛可以聽到它們發出那種古舊建築特有的呼吸。
它們是這樣的安馴,和落城的所有建築都不一樣。我想我真的應該找一個這樣的城鎮,速度慢悠悠的城鎮,停泊下來,就一個人,畫自己喜歡的景物或者人群。比如這老建築,比如這裡格外清朗的天空。我一直走,一直走,我猜測著我的幼兒園和從前的家可能在的位置,我覺得也許很快就能把它們從其他的建築里揀出來。
我忽然有很強很強的願望,一定要走到我的幼兒園。我要去看它,我要撫摸那架鞦韆,我要回到那裡,那裡是這一切開始的地方,我想如果我回到那裡,一切將可以平息。
此刻我再也不害怕,我再也不害怕潛伏著魔鬼的幼兒園,謀殺的鞦韆。現在我再也無所畏懼。終於明白,一直心中有所畏懼是因為心中還有所期待。期待著能夠從沼澤狀的往事中搏殺出來,期待著還有美好的事在前面作為補償地給我。原來,早在我心裡,就是住著神的,我其實一直也在祈禱,我祈禱他收走我完全痛楚的過往,我祈禱著他給我一片新天新地。
心灰意冷的女孩終於再沒有祈禱什麼。她想坦然地回到逃離的地方。塵歸塵,土歸土。
終於找到。打了烊的冷飲店,路口,轉左。終於找到。
當我摸索到幼兒園的門的時候,忽然像個嬰孩一般地哭泣起來。有太多的委屈,在太長的時間裡,一點一滴地鬱結在我的成長里。童年,我多麼希望能夠拿出很多很多的東西,交換一個美好的童年。
誰都不會知道,童年是一座巨型的石頭迷宮,這麼多年以來,我竭盡全力,卻仍舊怎麼也走不出來。我哭喊過,我捶打過,我絕望得想要學會飛或者打洞。啊,這迷宮,它一直困著我,讓我怎麼也不能做一個正常女孩。
現在我站在這裡,這裡是我六歲的時候出發的地方。那個時候我眼底完全是明媚和清澈的顏色,穿著荷葉邊蕾絲裙子的小女孩完全不知道是什麼在前面等待著她。她從這裡出發,可是十四年後,她才發現,她從來都沒有走出過這裡。她總是夢到這架鞦韆,從她的心底忽高忽低地飛起來。她用沉重的怨恨壓住了恐懼和懺悔。她不能懺悔,她唯有拿起她的武器,一次一次做著攻破這迷宮的努力。
十四年過去之後,我還在原地。
這曾是我心愛的大門。它已經變得這麼破舊。從我離開,到現在,它經歷過多少次的粉刷呢?上面仍舊是我喜歡的動物們,我最喜歡的長頸鹿,杏核狀眼瞳的小鹿,羞澀的刺蝟,所有的所有的,都因為太多次的油漆而失去了活力,完全地乾癟,斷裂,破碎,再也不能把任何經過的小孩子吸引過來了。
我撫摸著它,月光下我看到我所喜歡的長頸鹿,它桔色的脖子上泛起一層一層的皮,鐵皮,我的手滑過去的時候,就很輕易地被它劃破了。連它也在怨恨我嗎?這一次的離開是這樣的久,十四年。
我哭泣,如完全不懂人世原委的嬰孩。從來沒有這樣的失聲痛哭,把整個心肺都絞起來了。
我一步一步走到鞦韆旁邊。月光早已鋪好了一條辱白色的路,一直抵達鞦韆的前面。我的鞦韆,在夏夜的一縷一縷微風下撩起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它已在月亮下面等候我多時了。
鞦韆曾經是我童年的時候最愛的東西,可是6歲以來我再也沒有坐上過任何一架鞦韆。甚至遊樂園我也很少去。因為在那裡我必然能看到很多愉快的小孩在鞦韆上蕩漾,我是多麼害怕飛起來的鞦韆,就像我所居住的房間被掀起了屋頂一樣,我將像躲藏在暗處的老鼠一樣被公諸於世,無處可躲。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喪心病狂地衝上去,把一個貌似段小沐的女孩從鞦韆上推下去。
……我站在它的前面,正前方,看著它前前後後地向我駛過來,又退去,和我總也保持著不能逾越的距離。我比十四年前高了那麼多,它在我的面前已經顯得是這樣的渺小。如一個玩具一般,我完全可以把它毀掉——如果說十四年前我沒有能力銷毀它,那麼現在,我完全可以這樣做了。它也已經老了,似乎因為衰老而萎縮了,像一個布滿褶皺的老太太。
無法說情楚我和這架鞦韆的關係。我曾覺得它驅使了我:它自始至終都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的邪念膨脹,膨脹,然後它悠悠然地在這裡觀看,直到我的慾念終於把我點燃了——它在一旁輕微地提示了我,於是它做了我的工具,它配合我,完成了那件事。它在我最怒不可遏,最歇斯底里的時候,悄悄地出現,幫助我做了那件事。它才是施了魔的,它用這件事控制了我,在後來的很多年裡都可以擺布我。
不要再和我說什麼道理,此時此刻,我已經是個瘋狂的病人,我認定了它是施了魔法的,我一直被它愚弄著。
我跑過去,狠命地用自己的雙手去扯它的鐵鏈,企圖把它們拉斷。我要毀掉它,我要毀掉它,不是因為它是什麼罪證,而是它一直都是個妖孽。我要剷除它!我用雙腳去踹它的木板,用雙手去扯它的鐵鏈,一下兩下,不斷地。手開始流血,腿腳也失去了力氣,它還是牢固地站在那裡,晃來晃去,像個幽靈。我不能讓自己停下來,我要消滅它。
我其實從未原諒過自己,對於童年的事。儘管用過很多的理由麻痹自己:我是遭到迫害的人,段小沐是魔鬼,我必須解救自己……所有的這些,都是藉口,用以麻醉自己,不讓自己跌入無邊的痛悔中。
女孩在這個夜晚終於回到冷戰了十四年的城市。她回到從前的地方,找到了在夢中在過去的歲月中一直橫亘在她心頭的鞦韆。她認定了它就是一直驅使她的魔鬼,她要剷除它,儘管事事都已無法改變。她帶著對過去所做事情的深深歉疚,帶著新失去了愛情的破碎心靈,在沉寂的黑夜裡和一架鞦韆打架。她狠命地踢它,打它,不斷地哭泣。它也不示弱,它盪回來,狠狠地砸在她的腿上,它用生硬而粗糙的鐵鏈劃傷了她……
女孩不斷地踢打著鞦韆,委屈地哭泣著,直到後面一個異常溫柔的聲音,輕輕喚她:
「宛宛?」
她滿臉淚痕地回身去看,她看到一個架著雙拐的女孩帶著一雙可以洞悉她的一切的眼睛,站在一片沒有陰影的月光里。27.\n宛宛的歸來段小沐出院之後和管道工的生活非常平靜。管道工為了得到更多在教堂工作的機會,竟然當起了園藝師。照顧教堂里的花糙也成了他的一份工作。他每天有一大部分時間是在教堂里的,早上他要和段小沐一起作禱告,然後把段小沐送到自修班門口。之後他返回教堂給教堂的灌木修枝剪葉。中午之前他會買些菜回來,給段小沐做好午飯,等小沐回來之後他們便一起吃飯,然後小沐午睡片刻,這個時候管道工就坐在濃郁的太陽底下翻看聖經,他打著呵欠,默念著《出埃及記》,但是他一定會在段小沐醒來之前重新變得精神抖擻。下午的時候他開始照舊做管道修理的工作,晚上他回到家的時候段小沐已經把晚餐做好了。他們吃完飯之後段小沐開始做功課,之後仍舊在那些剛出服裝廠的裙子上繡花。說是繡花,其實早已不局限於繡花,事實上在這幾年繡花的光景里,段小沐已經嘗試過了各種圖案,除了花糙之外,還有鑲著蕾絲邊的花蝴蝶,發著抖的冬天裡的小雪花片。
有的時候她繡著繡著,才發現自己已經繡了一架鞦韆,一個小女孩坐在上面一副沉醉的表情。是的,事到如今段小沐仍舊嚮往著6歲的時候幼兒園裡的那架鞦韆,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刻,自己坐上了那架鞦韆,杜宛宛在後面幫她推鞦韆。那個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長上了翅膀,會飛了。她多麼希望時光就停在這一刻,之後的一切從未發生過。可是即便之後的一切都發生了,她仍舊有些感激杜宛宛,因為是杜宛宛鼓勵她坐上了鞦韆,是杜宛宛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使她終於勇敢地坐上了鞦韆。儘管結果是這樣的殘酷——她拿一條右腿換了一次飛行,然而這次飛行卻是讓段小沐終生難忘的。
「你這樣喜歡鞦韆嗎?」管道工走到段小沐的身後,看見她又繡了一架碧藍碧藍的鞦韆,於是終於忍不住問。
「呃,是吧。」段小沐點點頭。
那一刻他們都出神地望著棉布上的藍色鞦韆,竟然誰都忘記了段小沐是不能坐鞦韆的。
在一個落日的雲霞漲滿天空的傍晚,段小沐回到教堂的時候,看到管道工在門口等她。可是不同的是,他一看到她,就抓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帶她繞到段小沐住的那間小屋後面。
現在段小沐看到了什麼?她看到了一架碧藍碧藍的鞦韆。微微吹起的風使嶄新嶄新的油漆味道從空氣中逃離,也使鞦韆一點一點舞動起來。這是她渴望的,這是她想要的。
她那掬滿了喜悅的眼睛看著管道工,然後目光緩緩地移到鞦韆上面。她慢慢地移動過去,一點一點,向著碧藍碧藍的鞦韆。她又可以飛行了嗎?可是可是她將用什麼東西換得這樣的飛行呢?
管道工看見段小沐走到很靠近鞦韆的地方停了下來。她一動不動。管道工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飛快地繞到段小沐的前面,他看見段小沐在哭。她感到她被這十幾年的時光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一切可以回到6歲之前,那麼一切都是好好的。那麼她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深愛的鞦韆。
「我是不能坐鞦韆的。」段小沐終於鼓起勇氣有些懊惱有些慚愧地說。管道工心疼極了,他真的想飛跑過去,擁住段小沐。可是這是他不能觸及的姑娘。就像段小沐不能擁有這架鞦韆一樣,他始終也不能擁有段小沐。
這個夏天和往時很不同,她格外地思念杜宛宛。她會忽然坐起來,覺得內心有聲勢浩大的cháo汐,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