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然而現在我是怎麼了?我竟然對他說,我們要去教堂結婚,我們要讓神見證。那昏天暗地,讓我不得安寧的地方難道能給我永生的平安嗎?難道我從來不承認的上帝能給我最真摯的祝福嗎?

    我此刻的臉色非常難看,我多麼希望紀言沒有聽見我剛剛說過的話。多麼希望教堂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方,誰也找不到。

    紀言顯然看出了我這一刻的變化,他撫一撫我的頭髮,輕輕地說:

    「其實教堂一點都不可怕。從來都只有善良的人住在那裡。你可以不信奉神,可是你至少把它當作一個使心靈安靜的地方吧。」

    這是我的紀言,他才是我的信仰。我真的亂了陣腳,我知道我不能反抗他,我已經和從前的杜宛宛不同了,我已經喪失了對他說不的能力。他早已成為我的領袖。

    「去這山底下那座教堂好嗎?」紀言的輕柔聲音還在我的耳邊纏纏繞繞,我們卻已經走到了那座教堂的門口。如果那個上帝真的存在,那麼他應該知道這一刻我是多麼害怕他的殿宇。我緊緊挽著紀言的手,仿佛他是能升天而走的,我卻將深陷在熾火中的地獄一般的,所以要緊緊緊緊地抓住他,如果他能飛起來那麼請帶著我一起。

    教堂裡面還是黑洞洞的。側面的一扇貼著紅綠顏色薄紙的窗戶破了,一縷被緊緊束住的纖細的光投she進來,然而這裡終歸是黑的。四個牆角的半圓形碧綠色容器上結滿蜘蛛網。我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的,問:

    「這是做什麼用的?」

    「盛聖水的。」

    「聖水?」其實我並不確切地知道什麼是聖水,但是我覺得這似乎並不重要了,因為它現在實在是狼狽不堪,再也看不出它曾擔當著多麼神聖的工作。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返回學校,就坐在黑暗的教堂里,緊緊擁抱著。我們並不怎麼說話,只是聽見夜晚的山裡特有的風聲,還有動物的叫聲。我們不需要燈,不需要任何機器的玩意,完全如兩個古代人,生活在一片視野里只有彼此的寂靜中。忽然覺得這教堂是一座城堡,我和紀言的城堡。王子在這裡把他的灰姑娘臉上的灰塵揩淨,給她換上乾淨美好的衣服,把她的手領在自己的手中,他臉上帶著桃花般的微笑。

    這的確是相當大的一個轉變。從此我們時常來這座教堂,就是這樣在塵土裡抱著,他給我說著那些久遠的神的故事,直到漸漸的,我已經非常確定它們的存在。

    紀言送給我的第二份禮物是一本聖經(第一份是那隻笨拙的項鍊),英文,連綿不斷的抒情的字母一點一點把我牽到天父的面前。這整個過程完全是通過一個人(紀言)、一本書(聖經)、一個地方(教堂)實現的,快得難以置信。夏天的時候我已經做到睡前誦讀聖經,認真做祈禱了。

    人們都說,逆境中的人更加容易被領到了上帝的面前——抓住並依靠這個救世主,可是我卻是在對我來說從來沒有這麼好的順境中。正是因為這樣,我才需要祈禱,我總是祈禱我不能失去,不能失去紀言呵。

    當然不得不說到我和唐曉更加惡化的關係,我越來越覺得,這是我沒有辦法挽回的,向神祈禱也不能。

    唐曉已經搬回家去住了,也就是說,她為了避開令她厭惡的我,甚至甘願每個早上花去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從她家趕往學校。

    她曠課的情況更加嚴重了,她喜歡在一堂課快要結束的時候,從前門進入坐滿了人的階梯教室,讓所有人都來關注她。她穿著囂艷的衣服,像只步態傲慢的孔雀,在眾人的目光里,盡情地展示著自己斑斕的羽毛。

    但是她卻仍舊討人喜歡,誰都得承認,她越長越美了。

    當然也有時候我和唐曉在某個中午或者傍晚同時出現在我們的宿舍里。她坐在我的對面抽菸,一根接一根。她已經不再抽那些給女孩子用來表演的Light的香菸,她要特別濃烈的。她當然也注意到我此刻所看的書是《聖經》。這個時候我覺得我們是在進行著一種對抗的,但是沒有任何對白。她一直抽菸,目光只是看著她的腳——她俯視的目光總是非常憂傷的。等到她抽夠了煙就拿起門後面的掃把把一地的菸頭掃起來,然後走到我的床的裡面,把寢室朝南的窗戶打開,那個時候我們離得非常近,我深深的呼吸中充滿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這是她的新變化,從前的唐曉也是香香的,但是那是她作為少女的迷人的體香,從她的頭髮里和脖頸下面散發出來,連我這個清心寡欲的女子也不禁貪婪地努力吸吮著。

    現在唐曉用味道十足的香水。很久之後我知道了她身上的香水是Gucci的「envy」。她所做的這一切在我看來像是一種攀岩運動,越來越高,高高在上,無論如何也要在我之上。

    我在開始信奉神的時候並沒有考慮過偉大的神究竟會引領我去向什麼地方。我不知道他最後把我帶回了酈城。開始的時候,對於神和教堂的接近完全是為了紀言。很久之後我終於明白那是一種討好,事實上這永遠是一場我處於下風的愛。當我仰面膜拜神的時候我也在膜拜我的紀言。我唯有抓住神的手才能接近紀言,我們才能面對著面或者背對著背,如此地接近。

    後來我完全變成了一個被神改裝過的人,我再也兇狠不起來。

    讓我仍舊回到那改變了我的教堂,厚實的灰牆和纖細的十字架。那教堂就像一個舉起一柄寶劍吶喊的武士,如今我真的相信了它就是庇佑我的神。是的,它也是愛神。讓我和紀言一輩子就守著這座神的殿宇吧。

    夏天的時候我畫了一幅叫做「神的府邸」的畫,就是這座教堂,還有在鐵門外面薔薇花叢里的男孩。男孩戴著一頂咖啡色的鴨舌帽,挺拔的鼻子和微微揚起的下頜上落滿了太陽和星辰交錯的光輝。隱隱約約的天際上有幾片若隱若現的荷花色翅膀,那是天使們的,他們梭形的身體像線軸一樣一圈一圈將天宇之間纏滿了愛。愛,是的,這裡沒有夜晚只有不斷循環的光輝,這裡沒有硬梆梆的恨只有綿綿不斷的愛。

    紀言多麼喜歡這幅畫啊,他讓我緊緊地抱著那幅畫,把我們拍成了美麗的翻轉片。夏天的時候,「神的府邸」被紀言拿去參加了一個叫做「生涯」的地下酒吧的油畫展覽,酒吧里的人都是紀言的朋友,他們驚奇地看著這個跟在紀言身後的小姑娘,她帶著涉世未深的靦腆。——說來真是奇怪,自從我和紀言在一起之後,自從我信奉了神之後,我從前的狂傲氣滄桑感都被洗去了,我像個一塵不染的紙燈籠一樣充滿了新火苗的熾烈,只是我一直認為這是一個一戳就破的假象。因愛而偽裝的假象。

    我的畫被放在正中央,畫面上的教堂在大家明亮的目光里熠熠生輝。喝彩聲像雲朵一樣纏繞著我和紀言。那天我們站在酒吧里的昏暗的報紙卷燈下,所有人都知道我們都是神的孩子,一對璧人,明眸善睞,神采飛揚。我穿著一條紫色層層漸深的吊帶紗裙,瑩瑩的嘴唇總是充滿期待地張開,像鑽石一般璀璨。啊啊,我就像一尾剛剛上岸的人魚一樣,終於登上了人類的陸地。那真是跨時代的一夜,我在這個叫做「生涯」的地方獲得了新生。此時此刻我覺得我和紀言是完全一樣的了,我終於和他站在了距離神一樣距離的地方,就好像人魚精花了上千年的時間終於修煉成了人的模樣。

    神仙眷侶。

    那天我們從地下酒吧「生涯」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神的孩子仍舊毫無睡意。我們的胃裡填滿朗姆酒和芝士蛋糕,然而更加多的是所有的人對於我們的嘉許和讚美。他們都喜歡杜宛宛,作為紀言女朋友的杜宛宛,我覺得身體有了質感,我再也再也不是一隻紙燈籠了。

    我們一路唱歌,紀言不知從什麼地方揀來一根筆直筆直的樹丫,雙手就像擊鼓一樣有節奏地揮舞著。我感到周圍的每一方寸空氣都像蜜糖一樣地粘稠。

    忽然紀言說:

    「宛宛,跟我回酈城吧。跟我去看段小沐吧。」

    我立刻靜止了,鼓聲和歌聲都不知去向,留下我們兩個孤單單的孩子站在路燈柔和的目光下。我的心亂極了,段小沐的名字就像一串飛舞起來的氣球一樣直衝向我的心壁,咚咚地撞得亂響。

    「宛宛,這些信神的日子裡,你是不是覺得內心非常平安?再也沒有害怕耳邊縈繞的那些聲音和心絞痛是嗎?」紀言停止了向前走的步伐,抓住了我的手,我們就站在這個月色撩人的夜晚,空曠的馬路中央。

    的確,這些日子以來,也許是因為和紀言相愛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總是默默地在心裡禱告的緣故,我竟然忘記了耳邊那常常響起的段小沐的聲音,我也竟然忽略了曾經令我難耐的心絞痛。我的心再也沒有因為這些來自段小沐的聲音和疼痛而躁動不安或者癲狂不止。是的,這些日子我一直非常安逸,我知道那些聲音還在,心臟也還在一陣一陣地散發著疼痛,然而它們都只是發生在我的軀體上而不曾延播到我的頭腦里。我竟然做到了無視它們的存在。這真的難以置信,這對於我而言生來俱有的痛疾忽然被隔絕了。我應該狂喜不是嗎?我應該慶祝不是嗎?

    我據實對紀言說:

    「是的,這段時間以來,我很心安。」

    「那麼你懂得了嗎?」他以寬容的微笑示我。

    「什麼?」

    「其實一直在你心裡的魔鬼並不是段小沐而是你的心魔。」

    「心魔?」

    「沒錯。記得我曾經告訴你的嗎?奇怪的事情的確發生在你和段小沐這兩個毫不關聯的人的身上。你們的觸感是相通的。起先我也不敢相信,但是這的確是真的,我認識了你們十幾年的時光了我不能不相信了。我知道這個事實的時候也曾為你和她感到傷悲。段小沐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她遭受到的痛苦也傳遞到了你的身上。我承認,這對你非常不公平。可是這能怪誰呢?小沐有錯嗎?宛宛,你心平氣和地想一想,病痛並不是她能夠支配的呵,她也無力阻止這些疼痛傳遞到你的身上。她也很懊惱很自責,可是除此之外她又能做些什麼呢?宛宛你不能把錯都推到她的身上!」紀言的身體像塊解凍的冰塊一樣散發出一團又一團哀傷的空氣。

    我聽他的這些話就像吃下一株無限長的水糙一樣,必須不停不停地吞咽,它糾糾纏纏地把我的五臟都捆束起來。可是我應當是如何的一種表情?如何的一種心境呢?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有意地迴避著有關段小沐的一切。我們都清楚,當她再一次從我們之間升出來的時候,我和紀言那還略顯孱弱的愛情會立刻化為烏有。於是我們都絕口不談段小沐,我們都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我們愛情。

    直到今天,我們終於重新回到了這個話題上。回想這一段剛剛過去的時光里,紀言的愛,上帝的庇佑,竟然使我幾乎全然忘記了段小沐——這個像瘤像癌一樣在我身體裡肆虐了近二十年的女孩兒竟然被連根拔起了,我不知不覺之間早已和那些牢牢纏住我的病痛絕交。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一隻一直警覺的動物終於鬆弛下來,原諒了與它日夜作戰的天敵。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