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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可是心絞痛仿佛是剛剛甦醒的蛇,吐著芯子,步步逼近。她感到疼痛正在愈演愈烈。她一度絕望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夠到達看守所,她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咚的一聲倒下去,這一帶很荒涼,周圍連小型診所也沒有一個,她不知道自己如果這麼倒下去了,還可不可以被救活。可是她不想死去,她要見到他。她求神讓她可以撐住。

    就在她幾乎要昏死過去的時候,她微微張開的眼睛猛然一亮,窗外的山坡上是一大片茂密的櫻桃林。正是五月,擎向天空的樹枝上已經墜滿了通紅的果實。一棵接一棵的櫻桃樹連成了一片,就像是一朵低低的煙霞,悠悠地在山谷間繚繞,仿佛預示著什麼美好的事情正要降臨。段小沐在她尚沒有完全失掉的知覺里,不禁感嘆這片櫻桃林的奇妙。她緩緩地抬起一隻手,貼在車窗的玻璃上,似乎是要觸碰一下那誘人的紅櫻桃。她也同時感到了它們的芬芳。她記起來了。在她的夢裡,她曾抓著杜宛宛的手跑去過這樣的一片櫻桃林。原來真的有這樣一個地方,多麼不真實的美好。

    她竟沒有察覺,自己已經完全睜大了眼睛,她的心跳也漸漸慢下來,趨於正常。當她意識到,cháo汐般的心絞痛已經退去,她仍舊無恙的時候,車子已經開過了那片櫻桃林。她把頭探到車外,努力地把那片櫻桃林看仔細。她要記住它,她要記住這裡。她想她還會來的,她要站在這裡等著幸福降臨。

    很久之後,她都堅信,是這片櫻桃林挽救了她的生命。

    終於來到了看守所。和她想像的非常不同,小傑子並沒有憔悴的面容憂鬱的神情。他甚至還比過去胖了一點。也許是因為從前賭錢的時候總是晝夜不息地「勞作」,反倒是現在,生活變得格外地規律,吃飯時間,睡覺時間從來沒有移動過半分鐘,他就在這種「安逸」的生活中長胖了。心情也很好,因為睡足了覺,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頭髮也剃得短短的,一根一根都精神抖擻地直立著。

    也許應當趁這個時候描繪一下小傑子的容貌,因為這是段小沐除卻小時候與小傑子玩「捉媳婦兒」的遊戲之外和小傑子距離最近的一次正視,兒時那次小傑子還很小,而且段小沐那個時候驚慌失措,眼睛根本不敢去看小傑子的臉。所以,這是第一次,她可以好好地看看他。她第一次發現他應該算是一個美男子。他有一張下巴尖尖的長臉,眉毛濃黑而粗短,眼睛不大卻因眼瞳是一種奇妙的淺黃棕色而格外明亮。不過他一點都不高,也許剛剛高過段小沐一個頭頂,但是因為身體非常壯實,還是給人一種非常勇武的感覺。段小沐看著,看著,目光就落在他的右手上。他的手掌非常厚,手指粗短,手指肚格外地圓。這手雖然放在身體的一側,五指卻各自伸向不同的方向,整隻手最大程度地張開,仿佛隨時準備著抬起來就給人一巴掌。這隻右手,它都幹過些什麼呢?段小沐的腦中飛快地閃過這樣一個問題。它抓過撲克牌摸過麻將,它打過人臉錘過人的胸脯,它樂陶陶地接過錢又不甘心地遞錢給別人,還有,它曾神不知鬼不覺地伸進女孩的衣服里……段小沐輕輕地晃了一下頭,她得趕快把這問題從腦子裡趕出去,它正像一顆爛水果一樣不斷地向外分泌腐爛的汁液。

    想想也好笑,這麼多年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她把她愛的人看清楚,從前她甚至不能清楚地知道她的愛人的模樣,然而這似乎對她一點都不重要,她可以不了解他,不看到他,愛還是照舊生長的,像一棵在沒有害蟲沒有壞天氣的情況下順利長大的果樹一樣的清潔和茂盛。她有時候想想,覺得是上帝給了她這樣一個甜美的伊甸。

    她對他說:「我從楚奶奶那裡才打聽到你在這裡,就來了。」她說出來之前是在心裡猶豫過的,但是說這樣一句總好過問「你還好嗎」這樣的話,她不喜歡把這樣寶貴的愛情像裸子植物的種子一樣暴露在外面。

    其實小傑子看到段小沐還是有一點激動的。因為自從他來了這裡之後就沒有人來探望過他。他媽前一年就跟著一個來酈城做珠寶生意的獨眼商人跑了,不過還好小傑子手快,在他媽還沒跑之前就撬開她的首飾盒,偷走了所有的首飾然後躲了起來。不過事情總是有得有失,因為偷了這些首飾不能回家,他也沒能再見媽媽一面。不過他知道他媽不會怪他,因為他媽很快會有更多的首飾,她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棵聖誕樹一樣光鮮,這一直是他媽的夢想。他爸爸絕對是個頂大的廢物,焊接廠的工人早就不做了,將要50歲了還住著自己母親的房子,並且每個傍晚都打發他80歲的母親去買菜,幾十斤的麵粉也是

    老太太扛回來,每個星期吃兩頓水餃是他不能更改的習慣。最近他忙著續弦,和西更道街梁家的小寡婦打得火熱。他說以前的事都不要提不要提,這次我找的可是一個良家婦女(梁家婦女)!

    所以小傑子來看守所的事情只有他家奶奶一個人關心。可是老婆婆腿腳都不好,沒有辦法來看她的孫子,只好打來電話。電話里的小傑子沒有半點難過,還笑嘻嘻地問「我爸還和梁家寡婦好著來麼?」,聽他奶奶說他爸已經住過去了,他還哈哈地笑:「這老東西終於不在家啦,奶奶你也可以鬆口氣了。」這應該算是小傑子有生以來講過的最有情誼的一句話了。因為到了這個時候,他才覺悟一些有關愛和關懷的問題。他進來這裡之前,也有幾個關係不錯的女友,她們喜歡膩著他撒嬌,然後掏他的錢去買鏤空的真絲胸罩或者去酈城最有名氣的「芭莎莉」美髮屋做個那年最流行的「玉米穗」,有的人還得到一件小傑子偷回來的義大利首飾。然而自從小傑子進了看守所之後,她們從來沒有來看過他,電話也沒有一個。小傑子終於明白了女人大抵是高不過他媽媽的境界的。有天做夢他還叫著:「我要賣珠寶,我要賣珠寶!」

    就是在這個小傑子最感到淒涼的時候,段小沐來看望他了。還給他帶來很多餅乾、水果,還有新鮮的蜂蜜。其實還有一些講生活道理做人原則的書,不過這些在小傑子眼睛裡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她現在就坐在他的對面。她坐著,就使人暫時忘掉了她腿上的殘疾。她現在看起來很端莊。純白的臉像從前人們掛在門楣上祈福的小布偶一樣明亮而可以信賴。她穿了一件紫底白色小碎花的襯衫,是板板整整的舊樣式,可看起來卻有點小媳婦的成熟飽滿。小傑子一時間忘記了她是誰,只是痴痴地看著。他們都沒有說什麼話,他的看守所的生活,她的作為基督教徒的學生生活,都是絲毫沒有重合併且相距遙遠的。她讓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匆忙地提起一個話題說:

    「我見到現在那些在西更道街玩耍的小孩們了,他們都管你叫哥哥呢。」

    「那當然,他們都跟著我混的,上牆爬樹都是我教他們的,還都爭著跟我去做『大事』呢!」這是小傑子非常得意的事情,他說起來眉飛色舞的。

    段小沐心裡想,他還是從前的樣子,沒有絲毫改變,她是希望他趕快改好的,所以有點失望,可是她還是必須承認,這樣的小傑子是使她感到無比親切的。24.\n病榻以及不能觸及的身體段小沐從看守所回來之後,忽然感到和管道工非常地疏遠。她仿佛被小傑子帶去了從前的時光,那是和管道工毫不相干的,管道工完全是個陌生人。可是段小沐不能無視這段時光,也不能無視善良的管道工的存在。他給了她絲絲縷縷的溫暖,他來代替她的那隻瘸腿,使她能站得更加穩固。在管道工的安慰和支持下,段小沐又開始了加工裙子的生意,不過現在她輕鬆了許多,送貨拿貨的事情全都是管道工一個人做,她只需要坐在床上專心刺繡就行了。管道工心裡是這樣盤算的,他想和她一起用最快的速度湊好做手術的錢,然後送她去做手術。他常常能看到她很疼,還默默地自言自語,似乎是在對一個陌生的也許根本不存在的人講話。他覺得她的病越來越嚴重,上次陪她去醫院開藥的時候,醫生再次讓她加大了服藥的劑量。

    5月間的一個夜晚,段小沐坐在床上繡裙子,忽然就失去了知覺。——其實她的心裡還是隱隱地有些感覺的,她覺得杜宛宛和她的距離忽然近了起來,一點一點地近了起來,那個美麗的姑娘明澈地出現在她的眼睛裡,她想很開心地笑一下,可是卻僵硬地被疼痛捆成了一團,漸漸地不能說話不能看見。管道工再抬起頭的時候,他心愛的人已經像一隻失水的魚一樣彎著身子,皮膚越來越干。他看見她手裡拿著的針刺破了她的手指,血正無知無覺地流失。

    段小沐住進了醫院。仍舊是那座醫院,6歲的時候她摔斷腿被送來的醫院,就是在這裡,段小沐開始了她作為一個跛子的生活。現在她又回到了這裡,她就想起了那些過去了的事。她竟有著在幼兒園的小床上午睡的幻覺,她淺淺地睡著,耳邊有清風拂弦一般的杜宛宛的鼻息。她知道她睡在不遠的床上,於是她爬起來,從自己的小床上跳下去,奔到杜宛宛的小床邊,抓住她的小手,親吻她的小臉。杜宛宛被她弄醒了,她張開長睫毛的美目,看著段小沐。段小沐示意她和她一起走,於是杜宛宛就跳了下來。她們用小手指勾住小手指,散著頭髮就向外奔跑。

    「姐姐,我們將去哪裡?」杜宛宛眨眨眼睛,側過頭來問奔跑著的段小沐。她喚小沐為姐姐。段小沐很堅定而快樂地說:

    「我們去櫻桃林。」

    段小沐驚嘆自己的這種幻覺竟然這樣地清晰深入,連她們之間的對話她都記得這樣清楚。她在那之後曾反反覆覆地念著,她和段小沐是在一個白雲天逃跑的,她們手牽著手,像一張伸展開的網一樣向前方捕捉幸福生活去了。

    現在是多少個日子過去了?管道工一直守在段小沐的病榻邊。他每天都給段小沐帶來可口的食物,當然還有晚報。他居然默默地感激起段小沐的這場病來。因為它使他又重新和她靠得很近。從前他總是不敢好好地看看段小沐,他怕他的眼神驚動了安和的段小沐,他怕段小沐感到絲毫的不適,所以他總是很快地把他的眼睛從她的身上移開,去看窗外一棵乏味的樹或者一朵萎靡的花。可是現在,他可以好好地看著她了,在她睡去的時候。他怎麼看也不厭煩,她身上總是蒙著一種淡紅色的迷離的光。她看起來永遠都被什麼東西捧著,寵愛著。管道工認為這東西是遼闊的來自天宇的愛,她一直是蒙神照顧的,所以她看起來總是非常非常地高貴,像一顆永不落地的飽滿果實一樣地完美而可親。他羨慕她,他覺得她擁有魔力一般緊緊地吸引了他,可是他卻不能,他之於她,是很渺小的,是沉埋於土地之下的。然而就是在她睡去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慢慢地從土地裡面爬了出來,緩緩地升起來,直到能夠俯視她的臉。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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