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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就幾分鐘,我馬上就可以給你包好。」

    她把護手霜塗在他的手上,緩緩地暈開,然後再用手指肚輕輕地拍打。在這一小段治傷的時間裡,管道工了解了段小沐其實是個寄居在教堂里的孤兒,她無親無故,又是個跛子,可是在說話中仍然流露出她對生活的感激。這些讓管道工非常感動。她還是一個善良的基督徒,是一個非常棒的小裁fèng。

    末了管道工要走的時候,他用他長滿了凍瘡的手緊緊地握住了段小沐的手,他激動萬分,卻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最後他終於開口說:

    「今天是小年,你吃水餃了嗎?」這個問題顯然是明知故問,段小沐的小屋子裡的爐子是冰涼的,上面的鍋子裡面只有早上剩下的麵條,現在已經變成厚厚的一團。所以他問完了就漲紅了臉。

    「沒有吃,我忘記了今天是小年。」段小沐平和地笑了笑。自從李婆婆去世之後,她除了會過李婆婆的忌日之外,幾乎省卻了所有的節日。

    管道工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他就走出了段小沐的小屋子。

    大約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有人來敲段小沐的門。來人就是段小沐今天才認識的新朋友,管道工。管道工一進門就衝到正對著門的飯桌前面,把他手裡提著的白色塑料飯盒放下。他拉她過來看。她就看見飯盒裡挨挨擠擠地盛滿了水餃。薄皮的水餃在燈下面鋥亮透明,透出了裡面蔬菜的新鮮的淡綠顏色。這是段小沐從李婆婆死後就再沒有吃過的食物。它們此刻正緩緩地散發出一股段小沐久違了的人間煙火的味道。

    她是多麼感謝她的新朋友。

    「可是你怎麼進來的啊?」段小沐奇怪地問,教堂的大門在每天晚上八點的時候準時關閉。

    「爬牆唄!嘿嘿。」管道工說,他手長腳長的,翻牆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

    「這樣不好,你以後要進來就敲大門,我能聽見的,就會去給你開門。」

    他看著她的臉,他不由自主地又把她當作仙女了。

    從那之後,管道工和段小沐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管道工再忙也準時在每個傍晚段小沐從自修班回家的時候在教堂門口等著她。他也漸漸地隨著她走入教堂中禱告。他的禱告卻是從來不敢出聲的,他怕外人聽到,特別是段小沐。因為他總是做著同一個簡單的禱告:

    「神啊,您讓小沐喜歡上我,讓我們以後都能生活在一塊兒吧!」

    每天他做完這個禱告都舒服極了。他到段小沐的房間裡坐一會兒,每次他都想方設法地帶點新鮮的東西給她。有的時候是吃的,比如一串子香蕉,比如幾個通紅通紅的柑桔,還有他媽媽煮的花生、燉的子雞。也有的時候是用的東西,他給她買了一支更好的護手霜,還有一副兔毛邊的手套。有一天他問她平時扎不紮起頭髮來,她說上課的時候就把頭髮束起來。他第二天立刻給她買來一隻淡紫色荷葉邊的髮帶,綁在她的頭髮上格外打眼。他甚至還買來一塊電熱毯鋪在她床上為她驅寒。

    儘管如此,管道工並不覺得自己給予了段小沐什麼東西,相反的,他認為段小沐卻給予了他更多寶貴的東西。他漸漸地懂得了基督教也開始翻看聖經。老實說,聖經是他所讀過的書中最難懂的一本,幸而段小沐總是把它們講成一個又一個的小故事,他才聽懂了,並且慢慢地悟出了裡面滲透的大道理。他也越來越相信上帝,——段小沐是上帝存在的最好見證,不然一個身體殘缺的孤兒怎麼會有這樣一顆堅強的心靈,這樣迷人的典雅氣質呢?

    他相信像段小沐這樣善良的女孩兒一定是鍍了神的光彩的,而在他和段小沐的關係越來越親密的時候,他終於相信他在上帝面前禱告是靈驗的。23.\n愛的探望然而,愛情雖然有著神的祝福,卻也並非一帆風順的。不久,管道工發現了有個隱形的人在他和段小沐之間。那個人力大無窮,他牽了段小沐的愛就走,無論是生拉硬拽還是什麼,段小沐都是這樣的心甘情願。

    第一次段小沐提起小傑子的時候是個大雪夜。管道工給段小沐帶來一份酈城的晚報。段小沐認真地閱讀著那份報紙。當天的頭條新聞是「酈城一少年盜竊團伙被抓獲」。不知為什麼,看了這個標題段小沐心裡就緊緊地被揪了起來。其實很久以來的這段時間裡,段小沐都非常留意有關犯罪少年的新聞消息。她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可她早已經習慣了在每日的禱告中一定說到讓小傑子走正路的心愿。現在她抓著這張報紙,手抖得厲害。直覺讓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她已經沒有心情一字一句地把這則新聞讀完了,她的眼睛開始一掃幾行地尋找他的名字。終於,她看到了「楚某」兩個字。「楚某」兩個字穿進她的眼睛裡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力氣去看其餘的字了,——小傑子是叫做「楚傑」的。她閉上眼睛,揚起臉。管道工覺得段小沐很不對勁,他就走近她,把一隻手放在段小沐的肩膀上。這個時候段小沐的眼角已經掉下了一顆眼淚。雖說基督教徒是一個最敏感而感情豐富的人群,他們總是更加容易流淚,然而在管道工看來,段小沐應該算作是最堅強的教徒了。從去年冬天到今年的春天,在他們相處的這一段日子裡,這還是段小沐第一次哭。所以管道工變得很慌張了,他知道肯定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發生了。他也不敢去問,只是一直低頭看著她揚起的臉。終於段小沐緩緩地說:

    「你認識小傑子嗎?」

    「那是誰?我不認識。」管道工老實地回答。隨即他看到段小沐冷不丁地笑了起來:

    「他就在西更道街住,是個小盜賊,非常傲慢。他一直都以為所有的人都認識他吶!」段小沐搖搖頭,露出在嘲笑小傑子的表情,可是臉上現出的更多是一種疼惜。

    沉默了良久,段小沐猛然睜大了眼睛,問管道工:

    「今天是幾月幾號?」

    「3月2號。」管道工回答道。

    段小沐聽了之後立刻感到了一陣寬慰。她點點頭,似是自己沉吟又似對管道工說:

    「小傑子是3月28號的生日,他現在還沒有滿18歲,應該不會判很重的刑。」

    後來的一段時間裡段小沐每天都自己買晚報,買了之後也來不及回家,她就架著拐杖在路上翻看起來。可她一直都沒有再看到他的消息。

    管道工慢慢地知道了一點從前的事。他知道小傑子從小就做盡了壞事。他偷竊搶劫甚至還綁架。他非常愛賭錢,可以說他偷錢的目的並不是直接去享受,而是把它們撒在賭場上,以此作為一種享受。即便是輸個精光他也感到暢快。可是段小沐就是喜歡他,從他還是個小壞蛋的時候就喜歡他。她賺很多的錢給他去賭,她每次都架著拐杖走很遠的路去幫他交贖金,然後在回來的路上他們一言不發,各自回自己的家,他連句謝謝都不想對她說。這些讓管道工感到非常迷惑不解。在管道工簡單的心靈里,愛情是非常正直的,就像童話裡面說的,通常是「王子拔出寶劍殺死了怪獸,救了美麗的公主,從此公主愛上了勇敢的王子」。所以他怎麼也不理解為什麼如此善良的段小沐卻把她的愛情花在一個混蛋身上。管道工也經常感到自己是配不上段小沐的,因為自己只是一個沒有文化沒有錢財的體力勞動者,他也隱隱地感到會有一個人把段小沐從他的身邊帶走,可是他從來都覺得那個人應該是非常優秀神勇的。他甚至想到那個人應該是配著寶劍騎著白馬的,然後這樣的他把段小沐帶走了,並從此給她無與倫比的幸福。可是他現在得知他的情敵是個盜竊犯,小痞子,他是多麼地不心甘呵。他終於忍不住問段小沐:

    「小沐,你究竟喜歡他什麼呢?」

    段小沐搖搖頭,她六神無主地說:

    「我也不知道。」

    晚報上一直沒有再出現有關小傑子的新聞。段小沐終於在一個夜晚走去了小傑子家。管道工就在後面跟隨著她。春天已經到來了,西更道街兩旁的柳樹又發芽了。春風總是卷了一些風沙迷住了眼,管道工揉揉眼睛,看到一群小孩子在前面玩耍。段小沐停下來看著他們。他不知道她在迅速尋找著一張女孩兒的臉。她沒有在,「大頭針」小姑娘沒有在,段小沐失望地繼續向前走去。

    西更道街再一拐彎就到了「轅輒門街」。小傑子家就在「轅輒門街」從頭數去第二個大門。大約10多年前段小沐就知道小傑子的家住在這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連拐到這條小胡同里來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她是擔心她轉過西更道街的路口拐到這條街的時候,小傑子的頭冷不丁地跳出來,他還是帶著他壞意的笑,和她離得非常近。她害怕這樣突兀地看見他,她將沒有時間來整理她的表情,她便失去了她一貫的安和平靜,她對他的愛將暴露無遺。這是她第一次拐上這條街。「轅輒門街」遠沒有西更道街繁華,因為它只是一個幽幽的死胡同,只有這一邊可以拐去西更道街,再沒有別的路了。此時她已經看到了小傑子家的大門。門上的對聯應該是5年以上沒有翻新過了,紅漆基本掉沒了,大半的字也已然看不清楚了,段小沐只是隱隱地判斷出兩個字是「耿直」。

    開門的是楚家奶奶。她是個非常善良的人,而且臉皮很薄,自從小傑子出事之後她基本已經不在西更道街走動了,她怕極了出來見人,她怕極了別人提及她的孫子。她是到這個年紀才信了佛的,現在天天在家裡念經,請求佛祖讓她唯一的孫兒做個「耿直」的好人。她連見到段小沐這樣的晚輩也露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他關在東郊的看守所。他的號碼是4457,」楚家奶奶咬著嘴皮一字一頓地說,「4457,4-4-5-7。」楚家奶奶拖著念經的長音不斷地說著這個號碼,生怕段小沐記不住。

    東郊有兩座荒山,到了五月就通體變了個綠色,每座山頭看上去都是個敦實的立體三角形,活像幾個誘人的粽子。段小沐此時正坐在去往東郊看守所的公車上。她愣愣地望著膝蓋上放著的一包帶給小傑子的東西,不動也不和鄰座活潑的中年婦女說一句話。她覺得自己驟然長大了,她對此異常地恐慌。這並不是一個善良的教徒對一個失足青年的惋惜和憐愛。這也並不是由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而發展來的一場深刻的友誼,至少現在看來這些都不是,這分明地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少女對青年男子的愛。熾熱而熟透,誰又能消驅誰又能視而不見?這就是她的愛情,一個跛子,心臟病患者,一個無親無故只能依戀上帝的可憐人的愛情。她從來都不知道,也沒有料到,一個病人的愛情能長成這樣的壯碩,已經到了比她的病更加無藥可救的地步。

    「也許是愛情先把我折磨死。」段小沐在公車上暗暗地想。忽然她的心臟就劇烈地疼痛起來。她把雙手疊在心臟的位置,輕輕地拍打。她懇求上帝一定讓她捱過去,讓她可以順利地見到小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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