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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段小沐在一個下過雪的傍晚重新回到西更道街。厚厚的雪上是雜亂的腳印,她回頭去看自己的足跡的時候更是可笑,一個腳印還伴隨著兩個小圓形的印記。這是她特有的足跡,她在原來那個小傑子常常等她的路口等待小傑子的時候,想著,即便不能遇到小傑子,也但願他走過這裡的時候能夠看見她留下的腳印,知道她曾來這裡等過他。天又黑了些,雪又下了起來。她站在被一棵樹遮蔽著的牆根下,一動不動地,雪已經重新描畫了她的眉毛,頭髮,還有全身那原本靛藍色的衣服。現在她是個白色小人兒了,無怨、無悔的白色小人兒。
路燈都亮起來的時候她等到了他。不,應該說,不是他,而是他們。他的身邊有一個穿著橙色瘦長呢子裙子的女孩。她的頭髮是最新時尚畫報上日本女孩的卡其色,眼睛上面的紫色眼影在夜色中如不眠的螢火蟲一般跳躍,她仿佛是個渾身安裝聚光燈的發條娃娃一樣,勻稱的腳步不斷推動著她身上的光輝向前,再向前。她當然是個手腳健全的健康姑娘,此刻她和小傑子正在小跑著前進,他們的腳步聲非常和諧。小傑子的臉被這個螢火蟲女孩照得亮堂堂的,他正以十幾年來段小沐從未看到過的柔情看著身邊的女孩。等他們都跑遠了,落滿雪的小白人兒才從樹後面咯噔咯噔地走出來,她輕輕地衝著小傑子遠去的背影叫著:
「小傑子。」
她這樣輕微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她並沒有打算讓任何人聽見。一圈一圈的白色氣體隨著他的名字從她的口腔里飛舞出來。
這是我的愛,她這麼想著。
黑色的腳印在昏黃的路燈燈光里,在白茫茫的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段小沐遠遠地看去,她的腳印已經完完全全被剛剛跑過去的他們的腳印覆蓋了。誰都不能知道這個夜晚她曾來過這裡,等候過他。她那些白色的愛也已經被空氣吞噬了,誰又曾看見呢?
在段小沐的右臂康復之後,她並沒有立刻投入她心愛的刺繡工作中。這段時間她有些迷惘,她總是在問自己,賺許多錢做什麼用?——當然是需要賺點錢的,她不能總在教堂里接受別人的接濟,這些段小沐當然是清楚的,可是她一個月所有的支出加起來也並不多,她只要做一份簡單的工作都能賺夠。有關她的手術的事情,她早已完全放棄了。她不要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再次傷害到杜宛宛。所以手術的錢她現在不用再去想了。原本她辛苦賺錢還有讓李婆婆過上好日子的心愿,可是現在李婆婆已經由上帝照顧了,她再也幫不上她什麼了。唯願早些和她在天堂團聚。其實在段小沐的潛意識裡,她從前那些日子裡不斷地加工裙子還有一個目的——她知道小傑子需要錢,非常需要,隨時需要。她非常明白,只有她有錢,小傑子才會來找她,而她才能見到小傑子。這使她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對錢充滿了好感,她覺得錢能使她見到她愛的人,錢能帶給她愛的人快樂。而她是多麼地在意他的快樂。
然而現在,小傑子不知道她住到了教堂裡面,或許他也不再需要她的錢了。她就不再那麼喜歡錢了。這是段小沐一生中最頹廢的一段時光,她照常去自修班,聽課或者發愣,下課之後她要在回家的路上耽擱一個多小時,那其實是非常短的一段路,可是她喜歡繞路到西更道街上走一圈,就順著那矮矮的牆根,走到熟悉的十字路口,然後原路回來。她能看到很多玩耍的孩子,他們和她記憶的小時候一般模樣,男生總是頑劣,一肚子壞水。女生總是百依百順,總喜歡貼在男生身邊。有一天,走過一群玩耍的孩子們身邊,她驀地聽見似乎有人叫了一聲:
「大頭針!」聲音並不是向著段小沐而來的,應該是一個男孩喚他的同伴的。
她立刻轉身對著那群熱鬧的孩子,大聲問:
「誰叫『大頭針?』」她的聲音非常淒洌,嚇了孩子們一跳。一個光頭卷著褲腿的小男孩挺了挺肚皮,衝著段小沐嚷道:
「拐子,你別多管閒事!」
段小沐艱難地用拐杖在雪地里重重地搗了兩下才站穩了。她哀求著:
「你們告訴我,誰叫『大頭針』好嗎?我只是想和她說句話。」
孩子們都有一會兒沒有說話,忽然有一個小女孩向前走了一步,應了段小沐:
「姐姐,我叫『大頭針』,你找我什麼事?」段小沐端詳了那個小女孩一遍,她身上穿著一件面袋一樣懈怠松垮的外套,她的身體很瘦,兩隻小胳膊蔫蔫地搭在身體兩側,她雖矮小脖子卻格外長,頭也非常大,還梳著個蓬蓬的童花頭,頭頂卻被壓得平平的,的確和大頭針的形態有些相像。
段小沐衝著這個女孩兒笑起來。她感到親切極了,這小姑娘一定像極了她的小時候。她問她:
「我很喜歡你的名字。是誰給你取了這個名字呢?」
小孩子們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大頭針」是個帶有譏諷嘲笑意味的綽號,怎麼卻被眼前這個瘸腿姑娘說成了好聽呢?小女孩兒自己也有點受寵若驚,這個綽號當然不是她自己欣然接受的,她心裡也暗暗地為這個綽號感到自卑。可是現在卻被人說做好聽了,她真的有一點興奮了。她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段小沐的問題,一個臉特別長,長著一對招風耳的男孩搶先答道:
「是小傑子哥哥給她取的。」
段小沐一顫,她走到那個小女孩兒的跟前,用手輕輕地摩挲著她的頭:
「小傑子哥哥常和你們一起玩嗎?」
小女孩兒搖搖頭:
「也不是,他很忙的,可是他很厲害的,他是我們的頭兒。他教會我們很多東西呢,比如爬牆,偷……」
「閉嘴!不要和陌生人說這麼多。」那個光頭的小男孩兒連忙截住了「大頭針」沒有說完的話。
段小沐知道小傑子在教這些小孩做壞事,他還是那副樣子。她搖了搖頭,皺了一下眉毛,可是心裡卻還是恨不起來。她不再和小孩們說話,只是碰了碰「大頭針」的臉,然後轉過身去架著拐杖走了。身後的小孩子們還在嚷:
「瞧她走路,多好玩啊!」
段小沐從西更道街返回教堂的路上忽然感到了些許的溫暖。她想小傑子給那小姑娘取名「大頭針」一定是用來緬懷她的。他記得住這個綽號,就應該記住段小沐的。
「嗯,他一直都還記得我。」
段小沐想到這些,就在揚揚的雪中笑了。22.\n管道工和他的愛情下面要說的是一個管道工和段小沐之間的事情。這個人如果寫在故事裡,怎麼說也應該算男主角二號,可是在段小沐臨了的回憶中,她一直向上帝述說的是,她這一輩子只有一個愛人,就是小傑子。所以如果根據段小沐心裡的想法,管道工就只能算一個男配角了。不過管道工一向是個非常和藹謙遜的人,他是甘於做配角的。
管道工只是希望他的戲拉得長一些,他能夠在段小沐的生命中跨越一定的長度。
管道工高中畢業之後一直負責西更道街以及周圍兩條街包括教堂在內的管道維修。到現在有四年了。同一條管道,有的在四年裡竟壞了十多次,好在管道工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他為了一條管道付出的勞動,即便是那冷冰冰的脆生生的管道們,也應該感動了。
這年冬天因為雪大,雪水衝著樹枝樹葉到處流淌,很多的管道里都塞進了這些東西,結果梗塞住了。所以管道工在這個冬天特別忙。他那天到教堂來疏通教堂後面的排水通道的時候,本來是只預備了30分鐘時間。那天是農曆的小年,他媽晚上要包餃子,他打算早收工,趕快回家吃剛出鍋的熱餃子。
下水道其實比他預想的還要好修,被堵的一節恰好離排水管的一端不遠,他用了不長時間就找到那個位置。而且堵塞的東西也不是什麼堅硬的石頭之類的,不過是一塊冰塊。他用熱水燙了一會兒冰塊就化成了水流了出來。這些不過用了管道工10分鐘的時間。他幹完之後就站在那裡看,看教堂里的人們在禱告。他雖不是第一次來教堂,可是看見禱告仍是新鮮。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從學校回到教堂的段小沐。管道工讀書的時候語文成績就非常差,唯一讀過的著名小說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那書是他的同事非要介紹給他看的,據說裡面有些「好看」的東西。不過他在後來段小沐離開他之後,竟然一個人端莊地坐在教堂的大堂內寫起了類似回憶錄的東西。而且那本東西最後被他寫得很長很長的。有關第一次見到段小沐的情形,他是這樣寫的:
「她是架著拐杖走路的,特別瘦的一個女孩兒,臉很白,嘴唇有點發紫,頭髮可長了,沒紮起來,就這麼披著。她走起路來一顛一顛,上上下下的,讓看著的人就想跑過去扶著她走。她算不上好看,可是看著特別惹人愛。」
管道工的字典里沒有那樣一個詞,可是他想表達的意思,大約是「我見猶憐」。
段小沐就在那個尋常的冬日下午走過管道工的跟前。管道工也承認他或多或少是因為喜歡段小沐的那副令人憐愛的模樣才上去搭訕的,但是他絕對沒有什麼不良的居心。他上前去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是來做禱告的吧?」他那時候對於基督教的認識基本為零,他也是有些好奇的,決定向這個可愛的女信徒打聽些情況。如果「管事兒」的話他也來拜拜這個神仙。段小沐看著他,微微一笑:
「也是,也不是,我的家就在這裡。」其實段小沐笑是一件非常尋常的事情,她見了人就會笑,樣子很可親。但是這個笑容在管道工看來卻非同尋常。他想她笑了證明她對他的第一印象還是很好的。這使管道工非常激動。然而段小沐所作的這個回答使他大吃一驚。他原本就有點迷上她了,現在她的這句話就順著他的迷戀變成了無比奧妙的解答:
「什麼?你住在這裡?你,你是神仙嗎?」他圓睜著眼睛,吞吞吐吐地說。其實管道工骨子裡是個非常浪漫的人,他聽過的故事雖然不多,可是他對於故事的信賴卻是無人能比的。比如,他在這個時候就很自然地想起了天仙下凡的故事。段小沐聽到這個滑稽的問題就又笑起來:
「不是的,我只是在教堂後面的平房裡暫住,我可不是什麼神仙啊。」
管道工恍然大悟。他猜想段小沐大約是個修女。不過他還沒有見過這樣年輕的修女,酈城的基督教會並不強大,修女也多是一些很老很老的小腳老太婆。唯有她們才是最熱愛這裡的人。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使管道工覺得他像爬上了雲彩一樣輕飄飄的,他覺得自己就要像個神仙一般地升天了——因為段小沐忽然低頭看見他的手上長滿了凍瘡,她很心疼的樣子。於是就帶著他去她的家,她只是用點護手霜給他塗一塗,她以為管道工總是很忙的,她以為接下來他還要不停地幹活,然而她不知道其實他馬上就要回家了。她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