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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我再一次傷害到了唐曉。其實她和她的表姐很像,同樣有著分明的個性,有時激烈有時溫順,這些都是我非常愛的。可是我再也不可能轉移一絲的愛到她的身上,宛宛不能用任何相似的人代替,她是我不能不愛的小公主,小可憐。原諒,原諒,唐曉。」

    ……

    ……

    我難過極了,再也看不下去。大約是想留下一個憑證似的,我忽然「嚓」地撕下了第一頁,把它塞進我的褲子口袋裡,就跑了出去。我表面非常平靜,可是內心非常激動。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出了校門穿過馬路,在對面買了一支雪糕坐在馬路沿上很快很快地吃下去,因為我的體內全是湧出來的熱氣,源源不斷。然而我的內心卻不能因為一支雪糕平靜下來,我還是非常激動。我從沒有像這個時刻一樣強烈地想見到紀言,立刻,必須。於是我呼地一下,從台階上跳起來,發瘋似地跑向馬路對面。

    有非常強烈的直覺指引我來到他們排練的舞蹈室。破木頭門上的玻璃是破碎了的,我從那裡望進去,看到紀言和唐曉都在。唐曉在唱歌,眼睛卻不在面前的歌本上,而是分寸不動地望著紀言,含著花開似的默默情誼。紀言好像在專心地對付著他的鼓,眉毛緊蹙,稍稍流露出勉強忍受的表情。我一直看著他,等著他抬起眼睛。那首歌結束的時候,鼓手重重地吸了一口氣。不知怎的,我覺得他是被逼迫著坐到這鼓架前的,這個逼迫他的人自然是唐曉。我望著鼓手的疲憊心疼極了,不禁在心裡暗暗地責怪唐曉。正在這個時候,紀言看到了我,他抬起頭來,卸下重負般地衝著我笑。然後他離開鼓架,走到唐曉的前面,他是背著我的,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可是我看見唐曉的笑盈盈的臉立刻變了顏色,憤怒無比地看著門外的我。然後她「啪」地一下,把架子上的歌本重重地摔在地上。紀言還在她的面前,又對她說了些什麼,她才點點頭,放紀言出來,臉上帶著戀戀不捨的深情。紀言從破木頭門裡走出來,隨即把門帶過來,仿佛是要堅決分割開里外兩個世界。然後他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

    「我們去別處說話。」

    我就跟隨在他的身後,口袋裡還是他日記本上的撕下來的那頁紙,現在我更加喜歡叫它情書,暖暖和和地貼著我的腿,我感到非常非常舒服。

    雨水把我們淋透了,他的衣服薄薄的,現在已經緊緊地貼在背上,他的背非常清晰,清晰得我仿佛能看清楚他所有的骨骼。此刻的我也像一隻魚一樣完全浸泡在水中了。

    我們出了校門,還是去了馬路對面那個我剛剛去吃過雪糕的小攤。我們站在它的綠色塑料棚子下避雨。他問我要吃點什麼。

    「雪糕。」我說。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冷的天,天空飄下來的雨卻始終沒有變作雪,而是無可救藥地發展為暴雨。雨的聲音非常大,我們如果現在開口說話,是誰也不可能聽見誰的聲音的。所以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只是吃著雪糕。他看見我很快地吃完了一隻,空空的兩隻手感到無處可放,眼睛茫茫地凝望著外面的雨。於是他又問我還要吃什麼。

    「雪糕。」我又說。

    就這樣,我在屋檐下面一支接一支地吃著雪糕,我一手緊握著雪糕,另一手攥著所有吃下去的雪糕的包裝紙,它們五顏六色的,印著滑稽的小人兒,它們讓我想起了我小的時候用來折跳舞小人兒的玻璃糖紙,那些也是花花綠綠的,那個時候,紀言也是在我的右邊,他對我說:

    「杜宛宛,你疊的小人兒真好看。」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終於又回到了生活的同一個戲台,這個下雨的傍晚在一個破爛的屋檐下,我們吃著雪糕想著心事,彼此都想靠近,我們終於又相聚。我想起不多時候之前我看過的那篇紀言的日記,他說我們離開了彼此,王子沒有和公主過上快樂的日子,他說我像午夜之後驚恐萬分的灰姑娘一樣遁逃了。可是現在曾經闖過大禍落荒而逃的公主又回來了。她是這樣的狼狽,可是她不管了不顧了,她只知道她是不能離開王子的。

    我忽然在大雨中大聲地衝著他喊:

    「你讀過歐·亨利寫的一篇叫做《二十年後》的小說嗎?」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唔,我忘記故事中那兩個男人的名字了,」我皺了一下眉,努力地想那兩個名字,可是還是沒有想起,「姑且叫他們約翰和彼得吧。」

    他點點頭,於是我繼續說:

    「約翰和彼得小的時候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可是到10歲的時候,約翰一家要搬去別的城市了,兩個小孩都不捨得彼此分開。一個下雨的夜晚,他們在一個早已打烊了的商店門口道別。他們相約20年後的今天,他們要在這同一個屋檐下相聚。於是他們就分別了。」我抬起頭,看見紀言皺著眉頭很認真地在聽,我想他非常明白我絕對不是一個擅長講喜劇故事或者笑話的姑娘。我是十分十分悲情的,他知道這個故事定然沒有好結局。

    「20年後的這一天,又是一個雨夜,彼得早早地就在那個他們約好的屋檐下等待。這時候遠遠地走來一個巡邏的警察。他手中的手電筒的微光使他看見了站在屋檐下的彼得,於是他就走上去問他:『先生,這麼晚了,又下著雨,您怎麼不回家去?』彼得回答:『我在等待我的朋友,20年前我們約好了今天在這裡會面。』警察又說:『20年前?先生您瞧,天已經這麼晚了,又下著雨,我想您的朋友不會來啦。』彼得搖搖頭:『他一定會來的。』警察看彼得這樣固執,只好走了。不多時又一個人來了。」我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紀言立刻問:

    「那個人是約翰?」

    這個時候雨已經小了很多,紀言和我已經靠得很近了。他看見我正看著他,他就張開雙臂,抱住了我。我們就這樣相擁著,緩緩地走進雨里,故事還未結束:

    「那個人徑直走到彼得面前,激動萬分地說,『彼得,我就是約翰吶。』彼得開心極了,他們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彼得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約翰,忽然他把約翰用力推開,大聲喊道:『你不是約翰!約翰沒有你這樣高挺的鼻子。我永遠記得約翰的模樣。告訴我,你到底是誰?』那人冷冷一笑:『我的確不是約翰,我是警長山姆,我現在正式通知您,彼得先生,您因多項偷竊搶劫罪被捕了。』彼得深深地嘆了口氣,誠懇地說:『好的,我跟你們走,可是警長先生,請您允許我在這裡等來我的好朋友約翰再走。』可是警長卻搖搖頭,說:『您不用等了。』隨即警長掏出一張小紙片遞給彼得。彼得顫巍巍地打開,上面寫著:『親愛的彼得:我準時來到我們會面的地方,可是當我發現你就是那個在逃的通緝犯的時候,我傷心極了。我實在不忍心親手抓你,所以我就匆匆離開了,原諒我……』」

    故事說完了,我苦笑一下:

    「紀言,你覺不覺得我是那個通緝犯彼得,你是警察約翰?你是來捉我回去的,在十二年後。」我緊緊地攥著他的T恤衫緊張地說。是的,這早已是不爭的事實,我是賊,他是兵。

    他在下著雨的天幕下荒涼地一笑。然後抱緊我,再緊一些。

    究竟抱得多麼緊,可以消除一個兵和一個賊之間的隔膜呢?

    那之後很長一段在雨中的路,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一直到我們走到了我住的宿舍樓下面。然後他目送我上樓去了,一切都非常平淡,什麼都沒有言破,可是從那天起,我們就做了彼此的愛人。

    誰也沒有提醒誰,沒有法則沒有道理,愛情就像園丁疏忽下未能剪去的亂枝一樣,瘋長瘋長的。21.\n教堂的暮色時光段小沐在傍晚的時候,架著雙拐一步一顛地回到教堂後面的小屋子裡。她會路過肅穆的教堂,大門像一個有著寬闊肩膀的巨人一樣,寬容地歡迎著所有人的到來。教堂的斜坡的房頂上總是落著一片潔白的鴿子,它們煞有介事地看著所有來這裡禱告的人,它們也許還不懂得信仰,心裡正奇怪著這些人為什麼如此虔誠地聚在一起。六點的時候,教堂正面嵌在頂端的鐘會響起來。驚起了那些剛剛被信仰感動了一些的鴿子們,它們「撲撲」地飛去了。段小沐仰望天空的時候總是覺得也許明天它們會變成了信徒。這個姑娘總是憑白地對世界充滿了希望。橫空出世的希望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延續了她脆弱的生命。

    夜晚段小沐交替做著兩個夢。

    第一個夢是這樣的:她站在敞著大門流著風的教堂門口。她倚在門邊,望著教堂正中跪拜的小傑子。沒錯,是小傑子,並且帶著他從未顯露出來的哀傷懺悔的表情,他默默地承認著他過去犯過的錯。她就站在門邊,她在他行完儀式之後飛快地跑過去,把那枚剛剛還貼在她的鎖骨下面的十字架給他戴上。他們跪著,抱在一起,黑洞洞的教堂到了深深的夜仍舊未點燈,可是他們抱著,並且能清楚地看到彼此的眼睛。這是在很多個冬日的清晨段小沐驅趕不散的春夢。她愣愣地坐在床邊,聽見了教堂清晨響起的鐘聲,穿破了她那像亮錚錚的氣球一般的夢。她非常寒冷,並且她十分清楚,小傑子從未來過。

    第二個夢和那架幼兒園深處的鞦韆有關。她被一些濛濛的霧帶進了幼兒園,她看見杜宛宛端坐在鞦韆上面緩緩地盪著。杜宛宛看見段小沐來了就從鞦韆上跳下來,衝著段小沐跑過來。段小沐勾住杜宛宛橡皮泥一樣柔軟的小手指頭,牽著她跑啊跑啊,——在夢裡她是一個腿腳靈便健步如飛的姑娘。她們向著一個遙遠的小山坡跑過去。她說那裡有一大片櫻桃林,她要帶杜宛宛去看。在天黑下來之前她們終於來到了櫻桃林的前面。那裡是一片和季節無關的生機盎然,宛如仙境一般地晝夜明媚。她們牽著彼此的手,都在想著,將有怎樣美好的幸福在前方等著她們呢?段小沐醒來之後立刻感到這個夢像個斷線的風箏一樣消失在遠方,事實上,杜宛宛沒有回到過酈城,而段小沐也從未看到過那樣的一片櫻桃林。

    可是無論如何,段小沐願意相信這兩個夢帶著好的徵兆。她覺得總有一天,霞光會照亮她的小屋子,那個黃昏,不僅鴿子還有其他的所有生物懂得了信仰,聽到了福音,它們一起聚在這裡。而她將急匆匆地趕往大門口迎接到來的小傑子和杜宛宛。

    然而真實情況是,每天每日她都在充溢著寒氣的房間裡不斷地咳嗽,她的胸口像是風乾的石灰一樣被固結成堅硬的一團。而且越來越干,她覺得她的胸口就要崩裂了。這些日子她非常渴望耳朵里生出杜宛宛遙遠的聲音,她是這樣地想念她。可是她的耳朵也像石灰造的一樣成為麻木的一塊硬物,什麼聲音都不再清晰,甚至教堂的嘹亮鐘聲。這些當然使她越來越清楚自己不斷地被可怕的病魔纏住,希望雖是一直有的,可是卻仍舊能感到身體越來越輕,將像一根纖細的糙一樣被連根拔起,於是越來越遠離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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