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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忽然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已經在我不經意間站在了我和紀言的旁邊,是唐曉,是傷心憤怒的唐曉。唐曉大聲吼道:

    「杜宛宛你是在做什麼?你不要碰紀言!你放開他!」

    我慌張極了,我雖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我並沒有做任何不堪的事情,可是我仍舊非常慌張,這一幕發生得完全像一個妻子被捉jian在床一樣地狼狽不堪。我鬆開了他。我和紀言面對著面,唐曉就站在我的左側,我們一直都沒有動,就仿佛是在做一個誰動上一步,就會死掉的遊戲一樣。

    再次先開口的還是唐曉,唐曉衝著紀言進了一步,用手抓住紀言的手臂,大聲地問紀言:

    「紀言,你解釋給我聽。這又是為什麼?」

    紀言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我們相愛了的事實,我想他和我一樣,不願意更加決絕地傷害到唐曉。紀言什麼都沒有解釋,他轉身下樓去了。唐曉立刻跟著他沖了下去。只有我,還站在風巡迴,人徘徊的門口。我還站著,能聽見一點點唐曉和紀言的爭執聲,越來越小,漸漸聽不見了。

    我回到屋子裡。漸漸地回想起剛才的一幕。上一個時刻發生的事情都可以被掏了去,被抹了去,可是那個吻卻不能。那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儀式,它非常地潦糙而急迫,可是它卻有著重要的意義,它宣布了我們的相愛。

    它和我從前所有蓄養的愛情都不一樣,從前的仿佛是寵物一般在我的掌控之內,我餵它、梳理它,打它、奚落它。而且任意時刻我都可以考慮是否拋棄它。可是現在,忽然有一隻野生的獸闖了進來。它異常美麗,可是脾氣古怪,陰晴難測。它對於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我不知如何餵養它,怎樣照顧它。只有一點我非常清楚,我一定要留住它,它是極其美好的東西。

    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離溫暖和酷寒都只有一步之遙的程度。現在我非常明白,我既然愛了紀言,我就必須隨他去見段小沐。也許那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紀言站在我的身後保護我,十多年過去之後的段小沐也不再是那個折磨我的魔鬼,我們的會面很快結束,而我徹底得到了紀言的原諒,他將永遠牽著我的手,不再分離;可是也許,也許這本來就是一個陷阱,我跟隨著紀言去見段小沐之後,才發現紀言愛的是段小沐而不是我,——天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這樣古怪的念頭,總之如果真是那樣,那麼段小沐一定抱著我傷害她的舊怨怎麼也不肯放過我。紀言和她是站在一邊的,僅僅是他們這作為情人的身份就足以傷我至深,何況他們絕不會饒了我。我從來都不聰明,我對待事情總是以一種過激的態度。我慌張地愛,慌張地恨。我把愛釀成了醇甜的陳酒,用它浸泡自己的心肺,我把恨鑄成了滾燙的火鉗,用它燒透敵人的胸膛。這些都固定在我的體內再也無法消驅,像營養一樣被吸附進我的血液里,像疤痕一樣被刻划進我的皮膚里。我想這些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麼我能恨段小沐如此長久,為什麼又在忽然之間愛紀言如此激烈。真的,我從來都不聰明,我也從來經不起美好的東西對我的誘惑,現在我靠近溫暖和酷寒的機會各是百分之五十,可是溫暖卻在我的心裡像個發酵的麵包一樣越來越大,越來越釋放出噴香的甜氣。

    我經受那個吻的那一天,沒有出門,沒有按照原計劃,去踩一踩門口的雪,而是把自己困在這間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屋子裡面。

    我的畫板像塊破裂的地面磚一樣,緊緊地貼在地板上,冬日的嚴寒使它冰冷冰冷的,上面含蓄地畫著男子的側臉和他有些自戀的手指。而我則像塊從天花板上飄落下來的塵埃一樣,輕飄飄地貼在床上,似乎隨時都有被吹起來的可能。我一直這樣躺著,閉著眼睛或者睜著,看著天花板或者窗外的冬景,望見窗外的天亮著或者黑了,午夜到來了。我迷迷濛蒙地睜開了眼睛,在一陣突然而至的開門聲中。唐曉回來了。她的睡床在我的對面,她把牛仔色的繡花背包向床上一扔,然後她欠著身子在床邊坐下。她看起來非常疲憊,我猜想也許她在異常生氣的狀態下一個人去馬路上閒逛了整個下午。她半天都沒有說話,也躺下,看起來正在嚴肅地想些事情。我不想使我自己這異常關注她的表情被她發現,我就側過身子面向牆壁,再也看不到她了。後來我聽見她坐起來的聲音。我翻身一看,她已經下了床,蹲在地上認真地看著我的畫。她咯咯地笑起來。說真的,唐曉一直是個非常令人著迷的姑娘,可是她的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充滿了感染力。唔,不是感染力,而是穿透力。也許穿透力還不夠恰當,應該說是殺傷力。我聽見曼陀鈴般悅耳的笑聲,它蒙蔽了我的耳朵,我被這吟吟繞繞的笑困住了,宛如被一隻有力的手壓住了胸口,已經不能呼吸。她拾起畫板走到我的床邊,以一個舒服的姿勢半跪下,臉俯過來,嘴巴對著我的耳朵說:

    「這個是紀言吧?」

    那幅畫是我在很迷惘的夜裡畫的,我當時只是信手拿起了筆,並沒有想著要畫哪個人。然後我的筆上的顏料就像開了閘的水一樣瀉了下來,流到畫板上就是一個男子的臉了。現在看來,認識紀言的人都能很容易就看出,這男子是紀言。可是我還是不想對著唐曉承認說是。我沒有回答她。她的明知故問使我異常緊張。所有的神經都在提醒我,現在的唐曉已經變得乖張、暴戾,我需要躲閃,避免傷害。

    她仍舊笑嘻嘻。忽地甜甜地叫起來:

    「姐姐。」我猛然一驚,這是我很久都沒有聽到的稱呼,我愛她的,唐曉,淚水已經蒙上了我的眼睛,我終於得到了勇氣,我凝視著她,和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姐妹唐曉。

    她用手撫摸著我的臉,這是她在最愛的,最敬佩我的時候都沒有做過的動作,我閉上眼睛,我相信著那些古來就有的道理,姐妹間是不記仇的。就在我完全信任她,並相信我們已經言歸於好的時候,她的手指甲忽然尖利地刺進我臉部的肌膚,深深地,像一個喪絕人性的猛獸一樣地兇狠,面部的疼痛像藤蔓一樣地爬上來,覆蓋了我的整個臉。她又說:

    「姐姐,你請從紀言的身邊滾開,永遠地滾開。」她的聲音非常平靜,卻像一團龍捲風一樣卷裹住我的身體,我的疼痛已經擴散到全身。我從那一刻就知道,我永遠也不可能和唐曉言歸於好了。因為她和我一樣,能把恨一分一寸地刻入骨頭裡,這將伴隨著她一生一世。何況,我真的能從紀言身邊「滾開」嗎?按照我對愛的深沉而凝重的態度,我必將永遠愛著紀言,即便他騙了我,害了我,更何況是旁人的阻撓呢?所以我和唐曉再也無法相愛了。我之間的愛被一個男子所阻隔,我們被這個男子消磨著,再也沒有力氣去愛旁人了。

    冬天剛剛開始,我想總有更加嚴酷的在後面。深沉的愛之花在這個時候就不合時宜地開放了。面對早產兒我們應當更加寶貴才是。我總是說,無論如何無論如何總有可以越冬的花。20.\n相聚的屋檐從那之後我很多個周末都沒有回家。通常我一個周帶到學校來的衣服不過三件,所以現在我就只有三件衣服了。顏料就要用完了,多餘的錢也沒有。可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這裡,我不想讓那個來找我的人撲個空。我就像空空的痴痴的花一樣,從晝日到夜晚地支著脖子等著那個賞花人的到來。上次他來的時候,親了親花朵,這些令花朵永生難忘。

    校園並不很大,我卻從沒有遇見過紀言。唐曉每天夜晚歸來,晚起晚睡。她喜歡在很深的夜裡打電話——那些話究竟是說給電話那端的人的呢,還是說給我的,我始終不知道。她總是說他們的樂隊今天又排練來著,非常愉快,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強調說,非常愉快。她是想讓我聽明白,這整個晚上她都和親愛的鼓手在一起。可是我卻總是懷疑她在撒謊,她自始至終都在她自己的夢囈中。

    又是下雨的傍晚,我感到非常傷感。兩個周我未曾見到紀言。現在的我像個孤兒一樣無家可歸,身無分文。我只是很想很想見到紀言,見到他我就有了家,我這樣想著,安慰著自己。於是有了力量和勇氣。

    在選修課的時候,我去了他上課的教室找他。那門課去的人很少,我在門口就看到了他也不在。可是我看到了他的背包在,於是走進去,在他的位子旁邊坐下來。他的日記本赫然地放在桌上,是一個咖啡色銅製外殼的美麗的小東西。我握住它,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裡面寫了些什麼。最重要的是,有沒有我。

    我再也不顧了,我打開了本子。裡面的每頁並沒有日期。只是亂紛紛地繼續著一些零碎的話。可是我還是敏銳地發現,那的確是寫給我的。他寫道:

    「啊啊,親愛的,我們如何紀念所有長耳朵的童話呢。」這讓我想到了我和他重逢時候的景象,他帶著敏銳的耳朵,憂傷的表情,像一隻遭到傷害的兔子一樣走過我的身邊。他是多麼令我心儀。是的,為什麼欺騙自己?我和他重逢的第一天就仿佛是帶著今生前世都說不盡的情,早在那個時候我就迷戀上了這個鼓手,故人,傷害我疼愛我的人。他又這樣寫下去:

    「我今天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姑娘。她的眉眼都是打了霜一樣冷冰冰的,只有溫存的臉是舊時嘻笑的模樣。忽地我震顫了,她是鞦韆上的宛宛。有關她做過的事情我從未忘記,我也想過我再見到她的時候要詰責她,訓斥她,抓她回去向小沐道歉。可是,在這些事情都還沒有做之前,我就首先愛上了她……」

    「……童年的最後一幕並不符合童話的安排,她把血腥拋下,逃走了。我望著倒在血泊里的小女孩,搖擺不休的鞦韆,最後一次看著她跑走的身影,我只是知道,故事再不能像童話寫的那樣,最終王子和公主未能快快樂樂地共度一生,他們帶著仇怨分開了,永不能相聚。她就像灰姑娘一樣在不得已的時刻倉惶地逃走了,可是她卻沒有給我留下充滿希望的水晶鞋,而是一大片的血和受傷的人兒這樣的殘局等著我來收拾。」

    「……把她關進教堂里並非我所願。只是希望她能迅速覺醒,我們便能抽去我們中間的怨恨,好好,好好地相愛。當她在教堂裡面哭喊的時候,我的心立刻布滿了紋裂,就要徹底碎了。我希望天上的神好好地保護她,我坐在教堂門口一夜未眠,只想陪著她共度難關。我想一切都會好的。她將蛻變成完全善良的姑娘,我們便可以好好相愛。今天的事情我對不起她,可是我想對她說,以後,以後的很多很多個日子裡,我會好好補償你的。」

    「她的手今天受傷了。可憐的姑娘已經被我折磨得失去理智了。她把玻璃刺進身體裡了。我抱著她奔向醫院,我想,我愛她,她知道嗎?這對她重要嗎?會對她產生一絲一毫的幫助嗎?我未能一直在床邊看著她,很強的責任感驅使著我要回酈城看望小沐,可是我去的這些天從來不能安寧,宛宛似乎總是在叫我。聲音淒洌,充滿絕望。我一刻也不能等地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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