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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紀言忽然站起來,把我的蜷縮著的腿拉直,然後把被子蓋在我的身上:

    「你們真像,那天我看見段小沐的時候,她也是這個姿勢,不過她是被大雨淋著,旁邊也沒有你這麼多鮮花。你比她要幸運。」

    他頓了一下,又說:

    「這次你好了之後,必須跟我去見段小沐。」他的話沒有商量的語氣。他似乎很自信我會遵從他的命令。我已經沒有能力再來反抗他的命令了。我就不再說話了。漸漸平和的兩個人,中間暫時沒有了恨和怨。只是好好地這麼坐著,想些各自的事。

    後來我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這一次竟然沒有噩夢來襲,想必是我蒙蒙中知道紀言一直坐在我的床邊沒有走。

    傍晚的時候,哐啷一聲,唐曉推門而入,我驚醒了。紀言還坐在我的床邊,天已經完完全全地黑了下來,我看見他夜色里青藍色的影子筆直而略帶哀傷。

    唐曉衝到我的床邊,我看清楚了她。她今天穿得格外好看。是一件我沒有見過的新裙子。中間長兩邊短的玫瑰紫色的絲緞裙子,上面是一件海軍領的白色紫色相間的襯衫。頭髮剛剛卷過,褐色的捲髮軟軟地碰撞著海軍領,比這一季的芭比還要動人。可是唐曉看起來精疲力竭。她顯然不在一種開心的狀態中。

    「今天早上不是說好參加下午的露營活動嗎?怎麼什麼都不說,就不去了呢?」唐曉指的是學校每年秋季的露營,晚上還有篝火晚會,男孩女孩們都會瘋狂跳舞。

    「臨時決定,不想去了。」紀言也不回頭,淡淡地說。

    「你怎麼能這樣呢?這個下午你就一直呆在這裡嗎?」唐曉怒氣衝天,她早已失去了平日的優雅,大喊起來。

    「是啊,不喜歡那個露營和晚會,就到這裡來了。」紀言理所應當的語氣更加激怒了唐曉:

    「你在胡說!你是一心在想著她吧!」

    唐曉的手指向我。我忽然像變成了被捉住的偷情女子一樣,倉惶地抬起頭看了一眼紀言,他正微微一笑,毫不介意的樣子。是這樣的嗎?紀言為了守著我,錯過了露營和篝火晚會。坦白說,這是一件令我動容的事情,潛意識裡,我希望唐曉說的都是真的,儘管這樣確實傷害了唐曉。

    而唐曉,我非常敏感地感覺到她對我已經很不友好了。在她的話里,她已經用「她」這個詞代替了「我姐姐」這個詞。有很久,她都沒有用從前時常掛在嘴邊的「姐姐」這個詞了。

    我在他們的爭吵中沒有說一句話,我忽然看見這個氣急敗壞的唐曉,害怕起來。我一直都那麼隨意地對著她發火,可是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感到過歉意,然而現在,我卻不知怎的充滿了愧疚。我忽然可以容忍她發任何脾氣,允許她說各種狠話。我忽然覺得她很像我,從前是像我小的時候討人喜歡的嬌俏模樣,而現在變成了像如今的我一樣暴躁刻毒。我心裡的害怕緣自一種恐慌,我在想,連唐曉這樣一向溫馴的人都變得兇狠起來,這個世界上將不再有溫馴的人了,全世界的人都將像我一樣惡劣而無藥可救。多可怕。

    僵持,可怕的僵持。在病房,在幽怨的女孩和令她著了魔的男孩之間。

    終於,唐曉最後說:

    「紀言,我有話要跟你說!我在門外等你。」門砰地一下關上了。

    紀言暫時站在我身邊沒有動。我們面對著面,眼睛對著眼睛。忽然紀言就笑了起來:

    「看著她那麼生氣,我覺得她和你越來越像了。」

    「她喜歡你喜歡得發燒,得病了。」我接著說,我想唐曉發生變化完全是因為她的深情得不到紀言的回報,她就再也不能安守了,她開始跳起來,努力用自己的手去抓,去搶。

    「是嗎?」紀言患得患失地說,「那麼我應該怎麼做呢?」

    「你別再來看我,好好地和唐曉相處。就是這樣,皆大歡喜。」我坐起來,把枕頭放在背後,有氣無力地靠在上面,冷冰冰地對他說出這個我認為最佳的解決方案。

    「非得這樣嗎?」紀言的語氣忽然變得很軟弱,他褐色的眼瞳里有著令我不能割捨的憂傷。

    「非得。」我堅定地說,「有關段小沐的事我不想再提起。我想我們兩個人還是互不干擾為好,我不會回去看她,除非你告發我,我被迫回去。」

    「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紀言大聲說,我的不講道理使他變得憤怒,「如果我要告發你,何必等到今天呢?」

    紀言騰地站起身來,推門出去了。他最後的動作絕望而氣餒。這使我相信,他真的打消了帶我去見段小沐的念頭。

    房間裡很安靜,走廊里卻不是。我聽見唐曉激烈地和紀言爭吵著,過了一會便沒有了紀言的聲音,只有一個女聲像剪刀一樣,切割著這平靜而安詳的大幅夜幕。

    那之後果然紀言沒有再來探望我,唐曉也沒有。只有我的媽媽,拿著一些辱白色的雞湯,在黃昏的時候輕輕敲開房間的門。我睡在能看到窗外的病床上,在這個秋天的最後時光里,我終於可以停歇下來好好想想這些事。

    一直以來,我都像在飛快地奔跑,後面有人追我一般的,我不能喘息地奔跑著。我為了擺脫而奔跑,為了躲避籠罩在我的上空的陰影而奔跑。

    紀言的話,不管是不是真相,都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段小沐,她和我有著相同的觸感嗎?她可以和我同時異地感受著冷暖,痛癢嗎?

    我不得不承認,我被照片上她的那雙動人的眼睛所吸引。也許別人看到那雙眼睛覺得它和常人並無異常,可是我能感到,那是一種天生用來注視我的目光,就是說,那像一種語言,只有我能看懂,明晃晃地閃耀著,竟照亮了我陰翳的額角。19.\n忍冬花等我的右手完全好起來,能夠寫字畫畫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雪是落城的寶貝,難得能見到,然而這個才是初冬的時節,天空就異常揮霍地撒下了好多的雪花。

    我常穿著很厚的黑色呢子風衣,圍一條淡紫色滿是圈圈洞洞的圍巾,就去冷颼颼的戶外作畫了。我剛剛康復了的右手格外靈活,於是我畫了很多張畫,都是有關雪的詮釋。其實我非常害怕寒冷,可是我卻異常喜歡自己在寒冷裡面的樣子,我的臉總是紅得像一朵塑膠花一樣地不真實,多可愛。

    這段日子我一直是獨來獨往,心如止水的樣子。我等待著紀言來找我,我想他還是會來的,一定會來的,我也說不清,可是我竟然已經對此寄予了期許。

    我們之間的話題,一定無法躲開酈城和段小沐。我想最後還是會回到那個問題上去,我是否跟他回酈城去。對此我仍舊困惑著。

    我的確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段小沐。使我一直疑惑的是,到底是我在謀害段小沐呢,還是她早就以一個魔鬼的身份控制了我呢?所以我等著紀言再來找我,我等待著他能完全說服我,讓我再無疑惑地回到酈城,或者我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產生激烈的爭執,最終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我便能恨起他來,從而成功地把他從心裡趕出去。

    然而我苦惱的事情是我和唐曉的關係。自從那次唐曉和紀言在走廊里發生爭執以後,再也沒有來醫院看過我,直到我出院,重回學校才見到她。這是我的表妹唐曉嗎?她穿了黑色的剛剛能包住屁股的超短裙,吊帶只有一隻帶子的黑色緊身背心。黑色靴子,外面套了一件拖地的大風衣。這樣的她,並沒有什麼不好看的,只是相隔不過一季,變化如此之大,讓人著實吃驚:她的新唇彩是朦朧的白霧色,眼影是蒼紫色,這些和她的一身黑色衣服配起來非常協調,再加上吞雲吐霧的叼煙模樣,像極了一個電影裡的女特務。她的身旁還坐著男間諜打扮的人,正像電影裡編排的那樣,這個美麗的女間諜身邊圍繞著很多個男間諜。他們給她點菸,給她講各式各樣的黃色笑話,和她調情。她顯得幸福極了,幸福得我無法去打擾,我只能繞路而走了。這是我妹妹,請允許我這樣形容,她像忽然開竅的在風塵中賣藝不賣身的堅貞女子一樣,忽然放開了胸懷,戳破了禁忌,於是享受到了從未得到過的「幸福」。我想這就是喪失愛情的女子,我能猜測到她之所以這樣,大約是因為她親愛的鼓手還是不能愛上她,這一番一番的事情過去後。所以唐曉當然也恨我。

    她能恨起來,我本以為這是一生都不可能的事,但是現在我知道,她能夠恨起來,非常嚴酷的那一種。

    唐曉果然把她過去拒絕過的,婉謝過的愛都收了回來,她的周圍總有不斷的人。他們讓我感到噁心,我完全都不想了解他們就武斷地下結論說,他們根本無法和紀言相比——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從前可以允許自己放浪形骸,允許自己去和亂七八糟的男子發生簡短的感情,現在卻完全不能看到唐曉這麼做。

    我終於感到了我作為一個表姐,已經付出的愛,我曾以為那是虛無的,可是事實上,我對她已經付出了太多的愛和關注。我希望她好好的,特別的好,讓所有的人都羨慕。這是個始終如一的願望。

    日子剛好反了過來,唐曉有了無窮的男朋友,而我卻是一個人,沒錯,這是我所希望的,我再也不需要那些高大健壯的夥伴們幫我撐起生活,再也不需要。

    12月的一個周末,我仍舊呆在學校的宿舍里,我希望能夠等到黃昏的時候,獨個出去踩踩門前那片雪。唐曉又不在。我一個人睡到下午4點才被敲門聲驚醒。正如我前一分鐘忽然預感到的,這個人是紀言。我的頭髮蓬亂,面容呈現出久睡之後的失水、乾燥。我的心原本也是乾燥的,直到此刻那個預感使我的心漸漸cháo濕起來。我叫他:

    「紀言,紀言。」

    ——我們之間的那道門是半掩半開的,隨著幽幽的風在我們中間晃動。風和這扇門仿佛擰成了線,扯住了我和紀言,他的風衣衣角被吹起來,高高地吹起,輕飄飄地拍打在我的腿上。我們就在這段小小的距離內,不發一言地站著,看著。

    看著,站著。

    多麼久之後,甚至當我再也不能聽到風聲之後,我都知道,風和那日樓下窗外白皚皚的雪可以紀念那一時刻:兩個把從前過往全部刪掉的空心人,站在風裡,他們想著一些那麼動人的事。

    紀言用哀傷的眼神看著我。然後他終於說:

    「喜歡我的吧?」

    我一驚,這個問題終於還是發生了,它像一朵將開未開的花,已經在我這裡懸掛多季。現在他終於讓它開放了,雖然我並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到了花期,或者早已經過了花期。

    我不說話。

    他表示理解地點點頭,又說:

    「你過來。」

    我很聽他的話,向前走了兩步,撐開了半掩半合的門,就到了他的跟前。我們從來沒有站得這樣近,這樣近,我能看清楚他臉上的痣和細紋。他把頭稍稍探下少許,就吻在了我的嘴唇上。

    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吻?它紊亂而充滿甜蜜,它像一種甘甜的汁液一樣,以液體所特有的緩和流到我的嘴裡。我想它終於發生了,愛情,至真至純的愛情終於從仇恨中滲了出來。我掉下眼淚來,用手環住紀言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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