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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從此我就自由作畫了,我願意畫什麼就畫什麼,喜歡畫哪裡就畫哪裡。可是我失去了所有讓我的畫出現在公開場合的機會。14歲就失去了專業繪畫的訓練,這使我連最基本的素描都沒有學好。我的畫的線條總是粗而壯碩,它們帶著顫抖的病態,毀壞了畫面的純淨。所以我偏愛水彩畫或者油畫,用厚厚的顏色蓋住那些心虛而彷徨的線條。我的畫總是大塊大塊淤積的顏色,一副不知所云的樣子。難怪唐曉總是說,我更加適合去染布,她說或許那種柔軟的質地能更好地表達我對色彩的認知。15.\n教堂抑或鬼城堡這年的秋天我總是逃掉周六早上的課去遠一點的地方畫畫,而唐曉則逃課去她的樂隊排練。

    我喜歡去一座叫做「紅葉谷」的山。其實更多的葉子都不是紅色的,它們是土黃色的,萎敗的,深深地陷入泥土地里。只有少數的葉子,以卓越的紅色掛在高處,像這一季當紅的明星一樣地得意。可是也許你能猜測到,這艷情的紅色並不能得到我的青睞,我向來對於過分美好的東西充滿敵意,我想戳破那些假象。所以我只喜歡畫那些在低處的、卑微而失去自然之寵的枯槁的葉子。

    那是一個清冷的星期六的早晨。我穿著黑色鬆軟的開身毛衣去紅葉谷畫畫。忽然風就大了起來,葉片砸在了我瘋長的頭髮上面。這時候我能聽見一種輕微但是漸近的腳步聲。我沒有立刻回頭,可是已經慌張起來,變得心煩意亂。手下的鉛筆線條開始變得堅硬,深深地凹陷進紙裡面,簡直要把紙面劃破了。

    果然,一雙淺棕色的翻毛皮鞋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抬起頭就看見了紀言的臉。他總是不肯放過我。我啪的一聲,把我的畫板摔在地上,像宣布一場決鬥開始一樣地注視著他。你說吧說吧紀言,把你所有想說的話都說完,然後你一次性地離開我的生活吧,你的出現已經比我的心絞痛更加讓我疼痛。

    他低頭看著我的畫:廣漠的土地上散落著猥瑣的葉子們,漸行漸遠的一串腳印,仿佛是去向墳墓一樣的決絕。

    我忽然抬起我的腳,對著我的畫踩下去。我的腳重重地壓在了我的畫上,使他不能看見。他才又抬起頭來,看著我。然後他終於開口說:

    「你是害怕我的吧?」他的表情很平靜,像是在做一項事不關己的調查研究。

    「厭惡,是厭惡。」我側過頭去不看他,堅決地說。

    「不對,不是厭惡。如果是厭惡的話,你完全可以設下一個陷阱,也把我從鞦韆上推下來,或者你用其他什麼辦法,總之,你可以謀害我,你是敢於這麼做的,你也有成功的經驗。不是嗎?」他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說。

    我氣得發抖,他這樣毒惡地舊事重提,帶著一種兵捉住賊的快意。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害怕他說出段小沐這個名字,現在一觸即發,似乎馬上我們就要提及這個名字了。這時候紀言又說:

    「杜宛宛,杜宛宛,」他一頓一頓地念出我的名字,仿佛已經捉住了我似的一點一點把我拖出來,他繼續說:「杜宛宛,你要跟我回酈城去見段小沐。」

    我向後退了幾步,——他還是提到了段小沐的名字。他還是要把我抓回酈城,去見段小沐。我用力搖著頭,揀起我的畫板背朝著紀言走去。紀言追上來說:

    「杜宛宛,那我們先不說這些。你跟我去見唐曉吧。她在山下等著你。」他用的是規勸的口氣,仿佛他是天造的好人,我是註定的惡人。

    「是她帶你來的嗎?」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紀言來到這裡了。

    「是我叫她帶我來的,你不要怪她。」

    他極力地袒護著她。

    我冷冷一笑,示意他快些帶我去見唐曉。此時我心裡還是非常怨恨唐曉的。她為了這個她傾慕的人,出賣了她的表姐。我要見到她,一定立刻警告她以後絕不可以這樣。

    紀言帶我走的是另外一條下山的路。雖然我已經來紅葉谷很多次,卻從來沒有走過這一條路。這裡面北,沒有茂盛的植物。cháo濕而陡峭。我的白色波鞋立刻就濕掉了。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在怪我走了這樣一條路。我向山下面張望去,一片茫茫的都是褐色的泥土地,橫七豎八的枝椏,還有一些暗灰色的小樓房。我俯視下去,那尖尖的房頂直衝著垂直的上方就刺上來,仿佛穿破了我的喉嚨。我在喑啞的秋風裡咳嗽了兩聲。

    紀言還是一直向下走,越來越快。這時候我已經非常害怕,這條路越來越給我一種萬劫不復的感覺。可是我向後看去的時候,已經找不到我走來這裡的路——身後完全是灰茫茫的高糙,雨淋過之後長出了青苔的大石頭。我已無法後退。於是只能隨著紀言走下去。

    最後紀言在山腳下的一棟城堡樣子的房子前面停了下來。那裡看起來是荒廢了的。我沒有看見人煙,甚至小動物的形跡。可是我很快通過這房子的頂以及它的窗戶判斷出來它不是城堡,而是一座教堂。

    教堂,墳墓一般冰冷的教堂。

    教堂,它是我最厭惡的樣子,尖頂是刺刀,窗欞是刑具。

    「唐曉在哪裡?」這個建築已經重重地堵在我的胸口,使我透不過氣來。逃走當然是最先縈繞在我心頭的想法。

    「在裡面。」他說。指的是教堂的大門。我才看見門並非是緊閉的,而是半掩半合的,可是裡面沒有光,只是黑。

    我不耐煩地走向那教堂,想很快地把唐曉喚出來,我想我肯定會無法遏抑地衝著她大喊,她為什麼要領著紀言來找我,她為什麼在我最害怕最厭惡的教堂中停留。我衝進大門,紀言在我身後。

    很黑,我看不見,只是大喊:

    「唐曉!」

    教堂深處的一扇門裡忽然閃現出一點隱隱綽綽的燈光。我走向那裡,繼續叫:

    「唐曉!」

    砰的一聲,我聽見身後的大門合上的聲音。我立刻轉身,可是身後那一絲一絲從大門外面she進來的日光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大門合上了。完全的黑。

    我害怕地叫道:「紀言!」然後我向著門口的方向跑過去。我一直跑,直到我摸到了大門,紀言不在。我忽然明白過來,門是紀言關上的。他在外面。他把我關在了這裡,他做了個圈套,捉住了我。這裡根本沒有唐曉。我沒有繼續大喊大叫,吵鬧並不能使憎惡、痛恨我的人原諒我、寬恕我。我只是機械地拍打著大門,對著外面說:

    「你是要關著我,直到我同意跟你去見段小沐嗎?你做夢,我死在這裡也不去!」

    紀言果然就在門外面,他立刻回復我:

    「我只是想讓你安靜下來,讓你知道一些事情。」

    我和他都沒有再說話。我相信這破舊的教堂並沒有完全失靈,它的燈和大門以及陳設都是完好的,因為紀言說完那句話之後,整個大堂里的燈,忽然都亮了起來。我終於看清楚了這教堂內部的陳設:半球狀突起的頂子上有奶油色的八角花吊燈。四面都有大橢圓的窗戶,上面有被塗得花里胡哨的玻璃。正前方有那個叫做耶穌的人的塑像,他的前面是一張長方台的桌子。桌子是這間房子裡面的唯一陳設。我當然就向著桌子走過去。

    走近桌子我看到了一隻牛皮紙的大口信封。我知道這應該是紀言有意放在這裡給我看的。

    我於是就打開了它。裡面有一疊照片。我拿出來,借著燈光看。

    女孩的照片,從7歲到19歲。還有她和紀言的合影,從小女孩到妙齡少女。

    7歲的照片上,我能清晰地認出,那個女孩就是段小沐。7歲的她,面容和我最後一次見到的她毫無分別,狹瘦的臉,灰紫色的兩腮。眼睛裡的東西即便是在照片這樣的靜態下,也能看出來是不停流動的,像兩個很輕易就能溺死人的漩渦。然而照片上的她還是和當年的她有分明的不同——照片上的她架著雙拐,歪歪扭扭地靠在紀言的身上。我終於悟出紀言讓我看照片的用意了。我明白過來,段小沐架著拐杖是由於我在那次搖鞦韆的事件中,弄斷了她的腿。紀言讓我看這些的目的是讓我認錯。在這樣一個時刻,我並未感到愧疚。因為我始終認為這是一場彼此對抗,彼此爭鬥的戰爭。那麼戰爭的雙方都要承擔戰爭的後果。須知這些年來,我的心絞痛和我的幻聽從沒有離開過,何況她也同樣把右腿的疼痛施於了我,不是嗎?為此我放棄了舞蹈。也就是說,這個魔鬼,她從未從我的身上走開。我們已經是兩敗俱傷。

    我心裡亂得很,只好接著看照片。

    八歲的段小沐換了一身衣服,還是架著拐杖,站在紀言的旁邊。

    九歲,十歲,每年一張照片,唯見段小沐換了衣服,不變的姿勢,不變的拐杖。

    十八歲的相片上,段小沐坐在檯燈前,正在fèng制東西,——她手中捏著的那個小東西正是紀言的書包上掛著的那個小玩偶。原來是她繡了送給他的。

    直到19歲的這張,段小沐已經完完全全變了模樣,單看這一張,我已經不能認出她。她看上去仍舊是個病態的姑娘,蒼紫的臉色,狹長的臉龐,沒有一點水分的頭髮,可是她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瞳里聚滿了夏夜的螢火蟲一般的光亮,眼底是沉靜的褐色,看上去好比有一條深深的大道在眼睛裡面,一直通向未知的桃花源,非常引人入勝。

    我必須承認,這樣的一雙眼睛,無論在誰看來,都是美好以及可以信賴的,你無法把她和魔鬼聯繫起來。

    此時我已經坐在了教堂的地上,那些照片頹然地散落在我的腿上,以及地上。我的手裡始終拿的是那張她19歲的照片。我猶豫不決地一次一次地把手抬起來,仔細看著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像深深庭院裡的馥郁芬芳的紫羅蘭一般,明媚的香氣把整個庭院裡的陰翳都壓下去了。她的樣子已經完全顛覆了我心裡原先那個魔鬼的形象。

    我想夜晚已經到了。可是我無法確定。這教堂不能透進一絲的外面的光,只有遙遠的頂子上掛著一盞不斷有灰塵抖落下來的燈。教堂的夜晚格外可怕,我感覺那個叫耶穌的人在走近我,他的身後好像還跟著很多的人,我是平躺在地上的,他們湊過來,像圍觀一個病人一樣地圍住我,觀看著我。他們也許是切開了我的心臟,我的心臟肯定是黒了去,爛掉的——此時我的心臟又疼了起來。我仿佛感到身體裡的部件都掉了出來,我是空心的,我是穿透了的。聲音也像穿了線的風箏一樣,被遙遠處的人牽動著,從我的兩隻耳朵中間飛來飛去。我終於,掉下眼淚來。

    紀言,我如何能不恨你呢?你將我關在了我最害怕的地方,你將我投入黑穴里,用她的照片來刺痛我,我現在仰面向天,卻不敢睜開眼睛,那明晃晃的教堂吊燈下,我仿佛被它罩住了。我在它的熾烤下,已經是風乾了的。

    整個夜晚我都被關在這如洞穴如墳墓一般的教堂里。我沒有力氣再去門口叫了,我只是躺著,聽我的腕錶嘀嗒嘀嗒的,像山洞裡的泉水一樣流淌出去,我真的要乾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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