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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為什麼要見我呢?」

    「我怎麼知道呢。」唐曉說話的口氣酸酸的。她跟在我的後面,在我要出去的時候,她似乎很想跟我出去的樣子。但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跟著我。

    穿著一件藍色衣服的鼓手站在學校走廊里。他身體的比例明顯失調,頭很大,四肢比較纖細。不過我深深地相信頭大的男孩子聰明。經過走廊的人都看著他。他的藍色衣服是非常花哨的,帶著麻線的補丁,袖子特別長。他還穿了那一年女孩子中間流行的翻邊牛仔褲。不過他穿起來是真的很好看。他的藍色衣服我見過,那時候我和唐曉都特別喜歡去逛湖山路。湖山路店鋪里的女店主在那一季幾乎都用深色口紅,眼皮是綠色的。我們都覺得她們特別沒有創意,可是還是喜歡鑽進她們的店子裡找新鮮玩意。這件藍色衣服我肯定見過,是那家叫做「乃琦的店」這個秋天新來的。因為袖子上有很多彩色麻線的翻蓋口袋,我當時還在考慮穿上會不會像一隻帶鰭的熱帶魚。

    鼓手此時穿著它,站在窗戶旁邊。我忽然有一種幻覺。窗戶是玻璃魚缸。爬山虎是水糙。我們都在水底下。我忽然想起了曾在校刊上看到一個無名氏作者小說里的話,他說他要和愛人去一個有小豬和金魚的地方,過水糙環繞的cháo濕生活。我看見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腳在桌子下面輕微地動了動,我發現這種未知的生活好像也淡淡地誘惑了我,使我也想去。此時的景象正巧和小說中的意境相當吻合。

    而後來我才從唐曉那裡得知,那個無名氏作者正是鼓手。

    可是事實是,我根本不知道小豬和金魚生活在什麼地方,cháo不cháo濕,是不是身披水糙。我也不知道鼓手的愛人是誰。是唐曉嗎?我只見過鼓手一次。在校刊上看見過他的一篇文字。我對他的了解完全來自於唐曉。可是現在他卻來到我的班級門口找我了。

    鼓手說:杜宛宛。

    我說:嗯?

    鼓手又說:杜宛宛,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點點頭,跟在他的身後,一直走出了大門。

    出了大門,鼓手再次叫我:杜宛宛。

    嗯?我應他,覺得好笑,因為他的語氣出奇地嚴肅,仿佛是站在肅穆的演講台上。

    杜宛宛,你是酈城來的吧?鼓手終於問出來。

    這個原本很普通的問題在他的表情下顯得有著豐富的含義。我慢慢收緊了我臉上的笑,整個身體都被拉緊了。我睜大眼睛再次看了一遍這個男孩,我想我有些明白了。

    杜宛宛,我是紀言。很抱歉,是我讓唐曉不要對你說起我的名字。他說,他終於說,果然和我想到的一樣。這個男孩是我親愛的幼兒園小朋友紀言。

    哦,紀言,原來如此。鼓手就是紀言。我們是朋友嗎?是仇人嗎?我努力地思索我最後一次看見紀言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我又想起了那個時候紀言的表情,他充滿恐懼充滿憤懣地望著我,他身後是那架還在緩緩晃悠的鞦韆,他身前是躺在血泊里不省人事的段小沐。我也想起當我走出幼兒園大門的時候他充滿絕望地喊我:

    「你為什麼要害她?」這句話十年如一日地清晰,淤積在我的心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難怪的,我再次看見紀言的時候總是感到這個陌生的人用他的奇怪的神情牽引著我,仿佛我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你為什麼不和大家告別就離開了酈城?我後來去你家找過你,你爸爸說你來了落城。」紀言從我的背後繞到我的前面,用平淡而略帶責備的語氣說。

    我冷笑了幾聲。在我看來,他的問題是明知故問,興師問罪。在紀言沒有說起他是紀言,在我對他的了解還只停留在他是一個仿佛名字就是「鼓手」的陌生男孩的時候,我對他充滿了好感。當他站在我的教室門口,遠遠地看去就像一個撲克牌上的小人兒一樣的光鮮,我走向他的時候有著多年都不曾有過的愉悅。可是他是紀言啊,他是知道我所有醜惡的歷史的紀言。

    紀言的嘴緩緩張開,他是想講話,可是他一直猶豫著。現在他慢慢地把嘴唇張開。可是我,可是我什麼都不想聽。他要指責我,要定我的罪。此刻他正在竭力地挖出我埋藏已久的事情,這在我看來就像挖我的祖墳一樣可恨。我搖搖頭,我想還是當這見鬼的會面沒有發生,鼓手是和我毫不相干的遙遠的陌生人,而紀言是六歲之前的故人,再不會相逢。

    「我不認識紀言,他是誰?」我搖搖頭,用這個絕然不高明的回答應付他,然後我轉身就跑。紀言沒有再追我。他在我身後發出斷樹摧花的嘆息聲。他像是無法拯救一個執意不回頭的罪犯一樣的傷悲呵。可是我必須遠遠地躲開你,鼓手也好,紀言也好。誰會相信我有關魔鬼的說法呢?所以沒有人會理解我,原諒我。

    唐曉在我跑著回去之後,立刻關切地問我: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呀?」

    「沒什麼。」

    我說完之後就看到唐曉非常沮喪和委屈的表情。那酸酸的樣子竟是在吃我的醋。我本來就糟糕的心情更加糟糕。我煩躁地說:

    「我和他原來同在一個幼兒園。他認出了我。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吧?」

    唐曉低下了頭,可是她仍舊有點不甘心地小聲說:

    「那你們可以聊的很多啦。一同回憶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吧。」她試探著。

    我終於被激怒了,竟對著唐曉大喊起來:

    我討厭他這個人。從小就討厭,一直討厭。」我又衝著唐曉發火了。唐曉嚇了一跳,她慢慢地從我的視線里退了出去。

    睡覺的時候,唐曉在我的耳朵旁邊用低啞的聲音悄悄說:

    「姐姐,我有一個美好的夢,——我多麼希望有一天紀言能愛上我。」我月光下,看見一張何其明艷的臉,我的表妹如此坦然地愛著一個人,使她整個人都帶上了那少女誘人的傾情。

    「唐曉,這和我沒關係。」我忍耐地說,翻身背向著唐曉。我親愛的表妹,請你原諒我,我不能思考和紀言有關係的事情,因為他是紀言。我現在夜夜都有夢,夜夜都是惡夢:蕩來蕩去的鞦韆,憤怒的男孩,血泊里的女孩,驚魂未定,不能停止奔跑的我。14.\n從惡的繪畫秋天到了的時候我很喜歡背著我的畫板出去寫生。這是我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棄的事業。在這些年的成長中,我不斷放棄了自己心愛的東西,舞蹈,歌唱。

    我的右腿從6歲那年起,就總是擺脫不了疼痛的困擾,無論我在做什麼,腿都會無緣故地痛起來,那個時候如果我在跳舞,我就不得不停下來,有的時候我非常地不甘心,就強忍著疼痛,仍舊繼續跳,而作為一種對我的任性的回報,我忽然地倒在了舞台上,勾著的頭顱,彎折的脖頸,像一隻受傷的天鵝一般慘烈地跌倒在地。我離開了小學的舞蹈隊,那天我握著我那如蟬翼,如鳥羽一般細緻美好的舞蹈衣,握著我那繡花緞面的舞蹈鞋,從那個滿是鏡子,充滿陽光的房間裡離開。

    「姐姐,你真的要離開這裡嗎?」穿著一身公主裙,芭蕾舞鞋的唐曉從舞蹈室追出來,在我的身後問。她不知道她的姐姐現在像個只有一條腿的殘廢。我的腿這時候又疼了起來。我就佯裝著在輕輕鬆鬆地跳方格一般一蹦一跳地回家,不對唐曉說任何話。

    我也不能唱歌。因為我總是感到喘不過氣來,被壓迫,被抓著,被勒著——我的心臟總是疼。我從麥克風那膨脹了的聲音里感覺到了自己的顫抖,我像夾著尾巴逃命的動物一樣狼狽地從燈影綽綽的舞台上跑下來。那天我穿著白色公主裙,頭上歪戴著的發箍上有一朵白色的絹制玫瑰,我旁邊的合唱夥伴是穿著粉色公主裙,發箍上是淡粉色玫瑰的唐曉。我倉惶地逃下台來,喘著粗氣,留下唐曉在台上不知所措地站著。然而她很快還是明白過來,她命令自己鎮定下來,恢復了那種表演化的開心表情,繼續唱完了那首歌。唐曉有天生的一副好嗓子,我喜歡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是那樣的平緩和流暢。那次儘管由於我的失常,我們的節目沒有獲獎,可是唐曉還是當選了「最佳小歌手」。從此她總是參加小學、中學、大學的歌唱組,直到大學的時候她離開了歌唱組,和鼓手,Bass手等一干人組成了小小的樂隊。坦白地說,我從沒對唐曉的歌唱表演表示過任何支持或者關懷。我從來不去看她的表演,我總是坐在我的落地大窗簾的房間裡畫畫。我喜歡畫我的窗簾,或者面對著黃昏的窗子。我把顏料鋪張地散落在地上,我是赤著腳的,毫不介意地走在顏料上,那顏料被我的腳壓著,直到那些噴薄而出的顏色浸染了我的腳,腳踝,甚至我垂下去的裙子。我就仿佛是在最斑斕的湖面起舞。

    不過其實我還是在默默地關心著唐曉的成績,我知道她屢屢獲獎,然而她總是擔心傷害了我,她從來不把獎狀拿出來,更加不會貼在我們的房間的牆壁上大肆炫耀,她知道歌唱對我來說是一個被毀壞了的願望。所以我最迷戀的一類歌聲絕不是唐曉這樣完滿圓潤的,我喜歡的是撕破的千瘡百孔的聲音。我是多麼迷戀SoporAternus那哀艷而性別不明的聲音,像升騰的玫瑰花一樣縈繞在四周。每每作畫的時候我喜歡在封閉的房間裡放她的歌,Nooneisthere。是的,沒有人在,我永遠看護著我那可貴的孤獨。

    我唯一能做的是去畫,趁我的手還沒有壞掉。可是我沒有認真參加過幾天美術班。小學的時候還好,一群喜歡繪畫的小朋友圍坐在一起,抱著一本紙張考究的繪畫本子認認真真地畫啊畫。我的簡筆畫被放在教室門口的宣傳欄里——一隻小巧的、脈脈含情的動物,或者一簇艷麗奪目的花糙,我還常喜歡畫鞦韆,藍色,晃晃悠悠,不得安寧,六神無主的鞦韆。這嵌著我永久的傷痛的東西看起來總是格外動人。可是到了初中的時候,美術組的老師非常不喜歡我。他帶我們去寫生,那是一座文靜的教堂,充滿了母性的溫存——由於信奉的是聖母瑪麗亞,天主教堂總是如是。大家都覺得這座教堂非常高大雄偉,要在畫面上極盡所能地表現教堂的美好。只有我,不喜歡這教堂。確切地說,我是不喜歡所有的教堂,我畏懼它們,它們在我這裡等同於施了魔法的古堡。我仍舊記得西更道街的小教堂,踮著小腳步行的大群老女人當中夾著一個段小沐。她的工於心計的赤裸裸的眼睛,她的被毒汁液泡得又紫又大的腦袋。她悠悠地走在她們當中,她們都坦蕩蕩地念著咒語,咒語仿佛一陣燒著的塵灰一樣吹進我的耳朵里。一層一層地裹住我的耳朵,像一團重新點燃的火,灼傷了我的耳朵。讓它們再也聽不見這世界上美好的聲音,全是咒語,全是咒語。所以我不肯畫那教堂,我不樂意描繪它假裝的安和寧靜。那個下午我圍著教堂團團轉,爬過很多尖聳的荊棘,我來到了教堂的背面。這是罕有人來的地方,它的樣子使我感到很吃驚。這是一座哥德式的德國建築,是落城曾作為德國的殖民地留下來的古老建築。它的背面,有著截然不同於正面的模樣。是一塊又一塊尖利的石頭壘起來的,它們結合成一面陡峭的牆,一層又一層,青灰色,像天寒地凍里種下的冰刀一樣刺骨。我看著它們,透不過氣來。可是我卻感到了快意,是的,快意。我認為我找到了,或者戳穿了,這才是教堂真實的模樣,它充滿了邪氣,魔鬼霸占了的本初的模樣。我喜歡這教堂,因為它正是我憎惡中的形象,它暗合了我內心對教堂的想像。天已經黑下來,這一帶沒有燈光,這時候的教堂背面是可怖可憎的。我席地而坐,把畫板放在雜糙叢生的灌木叢里,我打算畫下來,這剝去了偽善面容的教堂。很顯然,那次寫生只有我交了和大家截然不同的作品。大家的是微紅色磚砌的,祥光普照的教堂,灑滿夕陽的地面,連來祈禱的人們的影子都筆直而虔誠。可是我的8開的畫紙上卻是一堆結結實實壘砌起來的石頭,它們是暗灰色沒有罅隙的,像魔鬼那布滿皺褶的臉一樣的齷齪。教堂前面的糙是沉沉的黑色,這黑色把它們都壓彎了,就要不堪忍受了,仿佛每棵糙都發出清脆的斷裂聲。美術老師怔怔地看著我的畫,他怎麼也不相信我畫的是這座教堂,他以為我逃去畫了別的景物,比方說荒山,野墳。他非常生氣,撕碎了我的畫,他說繪畫應該體現大自然和生活中的美,卻不是要見到我畫的這種醜惡而充滿邪氣的東西。第二天我又被罰去畫教堂。在我已經知道教堂的醜陋的背面之後,我再面對它那個紙面畫一樣溫和而脆弱的正面,我感到輕蔑,它就像皮影戲裡的一個一戳就破的小角色。第二次的畫我仍舊沒有畫它的正面,我還是畫了那些聳立的石頭,我把它們畫得更加令人厭惡。我的美術老師大怒,他說,你跑去哪裡畫了?這是些什麼?它們只是些沒價值的石頭!我知道我的美術老師下一個動作肯定是把我畫板上的畫抓起來撕掉。可我不容許他這麼做,我喜歡這些石頭,它們是我對我害怕的東西的抒發和詮釋。於是我在他沒有行動之前,迅速撬掉畫板四角固定畫紙的四顆圖釘,把我的畫拿下來。美術老師並不是個好脾氣的男子,他年輕氣盛,並且為他固守的美學原則而沸騰,此刻他命令我,放下這畫,不然你就永遠別來我的美術組!然後這個頭髮都翹起來的老師就看見我兩隻手緊緊地抓住我的畫走出了美術教室,我穿過一些白色石膏,醬紫或者蘋果綠的用作靜物素描的瓶子,出了那扇門。我聽見美術老師把一個瓶子砸過來,這個歌頌美,宣揚美的老師是多麼憤怒啊。可他不該要求我這麼多,我從小就沒有獲得什麼對美的認識,我喜歡畫那些我厭惡而害怕的東西,以此作為宣洩。如果美術老師哪天也著了魔,被魔鬼纏上,他也許才會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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