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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李婆婆的葬禮非常簡單。火化那天只有段小沐和紀言兩個人,——茹茹阿姨早在幾年前遠嫁外省,從此音信杳無,再沒有回來過。段小沐想打電話找到李婆婆的其他家人,可是原來的電話已經換掉了,那些家人也不知去向了。段小沐這才發現,這麼多年,自從茹茹阿姨遠嫁之後,再也沒有李婆婆的家人來小屋看過她。在他們的眼裡,這個一天到晚盡忠於天上那個根本不存在的神仙的老太太肯定是精神不正常。可是李婆婆是個到老也很獨立的人,她並不奢求他們的照顧,她也從來不用他們的錢。於是他們心安理得地疏遠了李婆婆。
紀言和段小沐把李婆婆送到火葬場。李婆婆就穿著一身黑色的簡單衣服,身上蓋著一張大幅的白色棉布。棉布上繡著一個赫然的十字架。那是段小沐親手fèng制的,位置正好緊緊貼著李婆婆的心臟。
那天恰好也有個什麼局長死去,送葬的人、汽車和五顏六色的花圈堵在火葬場的門口,水泄不通。人們排成長隊,進行著漫長的告別儀式。段小沐看見那個化了妝,身邊圍滿了鮮花的死者躺在一個豪華的玻璃罩中。從眼前的陣勢,段小沐可以想見死者生前的風光。紀言推著躺著李婆婆的手推車,段小沐緊緊地跟在後面,他們穿過等候在門口的為局長送行的人群,很快地把李婆婆送到了火化的地方。段小沐念了聖經里給亡者送行的一段,然後就默默地看著李婆婆被永遠地送了進去。他們很安靜,絕不去驚擾死去的人,也不燒花圈。
唯願她靜靜地順利到達天堂。
葬禮之後段小沐和紀言走到火葬場大門,看到很多為局長送完葬的人匆匆走出,他們剛才還是滿面哀容,此刻已經彼此說笑著,邁著輕快的步子,鑽進各自的汽車飛馳而去。
芸芸眾生活在人間,都有各自不同的活法,那麼,到了那邊他們將會是怎樣的呢?
段小沐和紀言默默地離開了火葬場。
他們在一間小餐館坐下來吃飯。紀言忽然發現低頭吃飯的段小沐已經滿臉淚水了。紀言把一塊手帕塞給她,問她是不是還在為李婆婆的離去而難過。段小沐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完全是,她說。然後她給紀言講了她瞞著李婆婆把錢用來贖小傑子的事情。她仍舊把扣住小傑子的人叫做「壞人」,她仍舊還是站在小傑子的立場上,一副心甘情願的樣子。紀言發現段小沐提起小傑子的時候眼睛裡會發光,臉也變紅了。他隱隱察覺到了什麼。可是他沒有問段小沐,此刻他更加關心的是段小沐的心臟病。
「需要多少錢才能做你的心臟手術,你告訴我。」紀言焦急地問,對於14歲的段小沐來說,動手術的事情迫在眉睫。
「紀言你不要管。」段小沐知道紀言要為她籌錢做手術,她當然不肯。
「你快告訴我,你的手術不能再拖了。」
段小沐搖頭,固執地說:
「紀言,就算你為我籌到錢,我也不會動手術的。最大的問題並不在於錢,除非,除非你先幫我找到杜宛宛。」
紀言覺得很荒唐,他想不出杜宛宛和段小沐的心臟手術有什麼關係。
「小沐你不要不講理,手術和杜宛宛有什麼關係呢?」
「有關係的。你知道嗎?我問過醫生的,他說即使打了麻藥,手術仍會非常疼。我必須徵得杜宛宛的同意,我不能霸道地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讓她也承擔著我的疼痛。」
紀言在這些年裡不斷地聽段小沐講起她和杜宛宛的身體像連體嬰兒一樣地相通,他漸漸地相信了這個說法。可是此刻段小沐以這個理由拒絕了手術,仍舊使他感到無法理解。
然而段小沐一直堅持著她自己的這個說法,紀言也一直都沒有找到杜宛宛。段小沐終於錯過了她的手術年齡,她只能繼續帶著她的心臟病一起長大。12.\n唐曉和我的落城生活落城是我成長的城市,它有淡灰色的秋天和涌滿每個清晨的濃煙。這個秋天的每個周一我穿著寬闊領子的黑色大毛衣和超短的小方格裙子,背著特大的亞麻色書包,和表妹唐曉一起跳上從市中心去城郊的汽車,回到我們的大學。
這一年我和表妹唐曉都在落城的D大學讀中文系。每天我們上少量的課,——甚至可以不去,事實上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是這麼幹的,去圖書館借小說或者畫冊來讀,在學校門外的小攤販那裡淘些新近的電影,跑到敗落的小酒吧趕那裡的HappyHour暢飲一番。
我和唐曉住在同一間學生宿舍里,這無疑是一件令人感到舒服的事情,因為我們已經有長達十幾年的時間呆在一起——我們在同一所小學、初中、高中讀書,直到一同考入D大學,毫無困難地選擇了中文系。所以我們彼此最知道對方的習慣,生活在一起可以非常默契。
這是我平靜的落城生活,安閒的,完全可以由自己支配的生活。我暗暗慶幸自己在六歲的時候做出的選擇,——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見鬼的酈城。然而事實上,當時也是完全出於無可奈何。
我當然從來也沒有忘記我在酈城做了那件可怕的事,我的行為看起來就是一場十惡不赦的謀殺。然而我終究也不能看得明了,段小沐是不是魔鬼。
段小沐還活著,我能感覺到。她的聲音仍舊在我的耳邊,心絞痛也早已成我的舊疾。可是我仍舊保持著緘默,不會對任何人說,包括我的表妹唐曉。我的內部仍舊和段小沐的聲音,段小沐施與我的疼痛做著對抗,悚然的夢裡總是她不斷地不斷地走向我。十四年過去了,她沒有來,鞦韆上的事件仿佛肯本沒有發生過。她將以她自己的方式報復,我這樣想。
我是怎麼長成了一個傲慢而偏執,暴戾而乖張的女孩的呢?落城是一個缺乏陽光、陰雲密布的城市,儘管它對我足夠友善,可是我還是像一個拿著一柄好槍的女牛仔似的全副武裝地站在街道中央,我的每一根神經都是緊繃繃的,我要隨時準備開槍,如果有人欺負我,或者,或者他(她)發現我從前的事情,我和魔鬼曾有過的糾結。
14歲的時候我抽菸,結交暫時性的男友,那時候我覺得自己非常酷。
我還記得14歲的夏天我穿過當時讀書的中學門口的馬路去和我的小男友會面。他長著一個從側面看起來像個半括號的臉,下巴高高地上翹,所以我總是感到他是仰臉向天的。他給了我一支細細的香菸。我把它點起來,然後我學著他的模樣,仰臉向天。我從此就像一根被打通的煙囪一樣找到了這種流動起來的暢快。我想我是天生喜歡煙的味道。我喜歡著所有燒著了的東西,煙,鞭炮,火鍋,或者還有自己的眉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自虐性行為可以發展到去燒焦自己的眉毛。
那天我和「半括號「就在學校對面抽菸,直到被表妹唐曉看見。她衝過馬路來找我,說:
「你不要抽菸。」
「去你的,我要你管!」我罵她。此前我的心剛剛絞痛了一陣,正在暗罵段小沐,唐曉一叫我,我就把怨氣發在了她的身上。唐曉的眼睛上面立刻蒙上了一層眼淚。然而一周之後唐曉就和我保持著一樣仰臉朝天的姿勢,坐在學校對面的馬路沿上陪我一起抽菸了。
我必須承認我在唐曉的成長中是一個糟糕的榜樣。她覺得我是個很酷的姐姐。7歲的一天我忽然出現在她家。那個時候我的爸爸還沒有調來落城工作,我和媽媽只好暫住在舅舅家。
那個夜晚,我剛剛坐了很多個小時的火車,剛剛逃離了積滿夢魘的酈城。我非常嚴肅,一言不發,聽著媽媽對舅舅說我的情況。媽媽被我傷透了心,在她的嘴裡我是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孩,執意要離開好好生活著的酈城。我的媽媽還在和舅舅說我們的情況,我就從她的懷裡掙脫出來,然後一個人徑直向房子的深處走去。
「我住在哪一間?」說著,我就提著我的小皮箱向最裡面的房間走。
我被安頓在唐曉的房間裡。唐曉站在一旁看著我整理東西,然後我爬上臨時的小床躺下睡覺。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後來唐曉回憶起那一次,她說她很為這樣一個冷酷的姐姐著迷。唐曉永遠也不會知道,我一個人躲在被子裡面的黑暗世界裡想念著我那酈城的幼兒園,想念著我的那些小夥伴,還有,還有親愛的紀言。他們的臉像皎皎的月光一樣照亮了我這山洞一般陰冷的被窩。唐曉也不會知道,這個就睡在她旁邊的女孩的耳朵里常有轟隆隆的聲音,她的心臟也是缺損的,時常像一隻破鼓一樣「咚咚咚」地敲起來。
不久之後爸爸就調到了落城。那個周日我們終於一家三口團聚了。爸爸說,宛宛你不是喜歡落城的遊樂園嗎?我和媽媽帶你去玩,好不好?然後,然後我們還可以去吃最棒的冰淇淋,那種帶蛋卷和巧克力外殼的。我眼睛也不抬,搖搖頭:我不去。我真的是一個很記仇的小孩。我不能原諒我的爸爸,那個時候我剛剛學會的一個詞彙是,背叛。是的,這無疑是一場背叛,我的爸爸背叛了我。他又去喜歡別的小孩了,他給段小沐買了三色冰淇淋。現在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就是他背叛了我。童年的小波折往往很能幫助小孩的成長,從那天開始,我就感到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我不需要我的爸爸再搬出遊樂園或者冰淇淋來哄我開心。我不是哄哄就好的小孩子了,他盡可以拿著冰淇淋去找段小沐或者乾脆領著段小沐來落城的遊樂園。
為什麼一個小孩能夠有如我這般的記恨的能量,真是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
他們對於為什麼我會漸漸成長為一個越來越冷漠和叛逆的小孩始終找不到答案,他們很慌張,怕我離開他們,所以只有不斷地給予我更多的愛,可是我念念不忘我的小時候,身上背負著魔鬼,而我的爸爸媽媽,沒有人發現,沒有人向可憐的小孩伸出援手,相反的,我爸爸給魔鬼買了冰淇淋吃,慷慨地把父愛分給了她。
到了讀初中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住在學校里。爸爸媽媽給了我足夠的錢,我用它們買了煙和妖艷奪目的小衣服,我永遠都流露出一副厭世的表情,出沒於學校和閃閃爍爍的酒吧里,看起來像一隻氣勢洶洶的小狐狸。唐曉喜歡和我一起,她覺得我是個特別有主見的姑娘。所謂主見,也無非是我的一些霸道的完全直覺化的判斷,比如,這個牌子的酒比那個牌子的酒好喝,這個顏色的眼線比那個顏色的更加嫵媚。她也覺得我十分勇敢,然而所謂勇敢,不過是我挽著她的手毫不猶豫地衝進一家歌舞喧囂的酒吧。
儘管我和唐曉總是一起喜歡上某個牌子的衣服,愛上某個搖滾樂隊,一起嘗試最新的髮型,或者按照時尚雜誌上的指點把彼此畫成眉眼濃艷的小妖精,但是我們看上去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姑娘。她喜歡穿圓領子,在袖口和領子上繡滿花朵的小襯衫,荷葉滾邊,或者流蘇穗子的長裙子,她的頭髮是天然的栗子色,別上一些彩色的圓形紐扣作為裝飾。可以說,唐曉自身的氣質是完全和這樣的裝束吻合的,她是個白皮膚翹嘴唇的小美人。而我,總是穿一些舊兮兮的顏色,灰,卡其,土黃,軍裝綠。我的衣服都很大,袖子像蝙蝠的翅膀一樣,仿佛一旦展開,就有要飛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