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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後來小傑子就不僅僅是需要包紮一下的了。13歲那年小傑子開始和一夥不上學的,所謂酈城「黑社會」的孩子們混在一起。他們除了結成團伙去打架之外,還一起打撞球,打麻將,賭大小。這些都是用真的錢來的,小傑子常常輸得欠下好多錢,這時候那伙人可完全失去了「兄弟」的和藹,他們會把小傑子扣住,讓小傑子找人來贖他。這個人就是段小沐。第一次,小傑子是讓人帶了一張紙條給段小沐,上面歪歪扭扭的寫著:
「你快帶300塊錢來救我,他們要剁去我的手。」
段小沐看了慌了神,從家裡找了三百塊錢,架著她的雙拐,像瘋了似的趕了過去。於是小傑子安然無恙地被放了出來,他笑嘻嘻地看著氣喘吁吁的段小沐,說:
「嘿嘿,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大頭針媳婦』」
段小沐聽到「媳婦」兩個字,臉一紅,低下了頭。
從那以後,「黑社會」的人在扣住小傑子之後,總是能看到一個拄著雙拐的姑娘很快地趕來,把小傑子贖走。於是他們頻頻扣住小傑子,然後若無其事地對小傑子說:
「放心,你的大頭針媳婦兒等下就會來救你的。」
小傑子輸掉的錢越來越多,這遠遠超過了段小沐的支付能力。段小沐和李婆婆的唯一收入來自於教會的援助。但那收入是相當微薄的,簡單的生活也許還夠用,可是段小沐每個月都要花去很多錢買治療心臟病的藥。於是從12歲開始,段小沐就開始了她的工作。她先是揀易拉罐賣錢——這工作對她來說,相當困難,她架著雙拐,每一個彎下身子揀起易拉罐的動作,都要比一個正常的人花去幾倍的力氣。後來她改為幫一個酈城的玩具廠fèng制玩具布偶。她的工作包括把棉花塞進空空癟癟的娃娃布皮裡面,然後用內fèng制的細小針腳把布娃娃封好口。最後是用五彩麻線給布偶fèng上五官。段小沐的針線活是跟李婆婆學來的。李婆婆年輕的時候做過裁fèng,自己還開過店子。李婆婆無數次激動地給段小沐講起她的年輕時代,她曾是酈城有些名氣的裁fèng,最擅長於做旗袍。她說很多時髦的年輕姑娘都到她的店子裡面來量體做旗袍。牡丹花,野jú花,翠竹子,細蘭糙,彩蝴蝶,火鳳凰,這些都是姑娘們青睞的圖案。姑娘們從來不用自己四處奔波買布料,因為李婆婆在她的店子裡準備了各種最新鮮明艷的布料供姑娘們挑選。那是多麼令段小沐著迷的故事和歷史,她無數次聽李婆婆講起這一段閃著不落的光輝的往事,從來不厭倦。段小沐也想著自己長大之後做一個優秀的裁fèng,自己做的衣服被走在大街小巷的姑娘們穿著。她們彼此經過,就停下來,互相讚美。
李婆婆的服裝小店是70年代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關掉的。那年月滿大街的姑娘們都穿著清一色的藍、灰、黑的工作服,軍裝綠的寬肥褲子。旗袍店作為「資產階級生活」的象徵,被查封了。李婆婆年輕的時候掙到的錢都給兒女花光了,所以雖然後來文化大革命過去了,她卻再也沒有本錢重開店子。後來,李婆婆的手藝就用來給女兒,兒媳,孫女,孫媳做結婚時穿的中式旗袍,還有就是給教會的牧師fèng制袍子,給受洗的教徒fèng制洗禮時穿的衣服,給死去的教徒fèng制下葬時穿的喪服。
12歲之後段小沐開始幫酈城的一家服裝公司加工服裝。她用的還是李婆婆那台用了幾十年的舊fèng紉機,可是祖孫兩個都覺得這fèng紉機非常好用,仿佛是通了靈性的,格外明白主人的意圖。起先段小沐是幫服裝廠的衣服鎖扣眼,fèng口袋,後來她開始給那些成品的裙子fèng制人工繡花。那些都是需要段小沐一針一針親手fèng制的。段小沐fèng這些裙子的時候,從來不放模子在下面,她總是想到什麼就繡上什麼。她腦子裡的影像多來自於工筆畫的舊掛曆,或者是每個月紀言買給她的最前衛的藝術雜誌。粗粗的麻線,隨機的圖案,每一件裙子都互不相同,各具特色。這些出色的裙子深受酈城和其他地方的強調個性的姑娘們喜愛,她們誰能想到,這奇妙的繡花裙子出自於一個十來歲的女孩之手呢?服裝公司漸漸地把更多的裙子交給段小沐來繡,也不斷有新的服裝公司來找這個藏匿在西更道街小胡同深處的瘸腿姑娘為他們fèng制裙子上的圖案。
李婆婆雖然很心疼小沐還這么小就要做這麼多的工作,可是她深知這孩子在這方面有著超越自己的才華,更重要的是,這些錢,段小沐自己的確非常需要。
段小沐先天心臟缺損,這個病也慢慢地隨著段小沐的成長而成長,醫生早先就跟她們說過,段小沐必須做一個心臟修補的手術,手術最晚也要在段小沐14歲之前完成,不然等段小沐長大了這手術就不再奏效了。可是手術需要很多的錢,所以李婆婆希望她們能儘快攢夠了錢,才能夠儘早地給段小沐做心臟手術。
當第一次段小沐把賺到的錢交給李婆婆的時候,李婆婆感到非常欣慰。她一直為年邁的自己無法掙錢給段小沐而感到傷心,現在她看到段小沐自己已經能夠賺到那麼多錢了,李婆婆才把多年壓在身上的重擔卸了下來。她把段小沐掙到的錢都放在一個大抽屜裡面,不管是整百的錢,還是節約下來的零碎鋼鏰,都放進這個抽屜里,然後把鑰匙交給段小沐自己保管,告訴段小沐說賺來的錢都放進來。為了讓段小沐知道這是屬於她的,給她治病的錢,李婆婆從來不動這個抽屜,只是把自己節省下來的錢從抽屜fèng里悄悄塞進去。
可是李婆婆怎麼也想不到,抽屜里的錢總是被段小沐拿去贖那個一臉邪惡的小傑子。段小沐內心也常常感到不安,她知道李婆婆對她去做手術的熱切盼望,她自己又何嘗不想健康起來,有一顆完整而健壯的心臟呢?可是對於一個遇難的陌生人,善良的段小沐尚不忍心不救,何況是小傑子呢?段小沐也越來越發現,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拒絕小傑子的要求,不管多麼非分的要求,她從來不能拒絕。在她並不守舊,並不封建的內心裡,卻一直堅持著她是小傑子的媳婦。仍舊不斷地不斷地記起,那隻浮躁的右手躲進了她的衣服裡面,像在探究著她內心的秘密一樣地摩挲著,那種溫柔的摩挲讓她的五臟六腑都熱了起來,在此之前太過平淡的生活已經使段小沐充滿了不安的期待。那隻手的確是段小沐從未想像到的,可是它來了,而且它確實彌補了段小沐那顆在期待之中的空洞的心。
段小沐只能不斷地接更多的活計,懷著對李婆婆的越來越多的歉疚,卻仍舊一次又一次地去贖小傑子,不由自主。
可是小傑子會記得嗎?或者在過去很久之後的某個時刻驟然想起,那個被他喚做「大頭針」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黑漆漆,滿地菸頭的麻將房,撞球室里,她帶著一雙工作了整夜的充滿血絲的眼睛,帶著一副疼惜他的表情,架著雙拐歪歪斜斜地站在門口,像深沉的天幕下最哀傷的流星留下的一道劃痕。11.\n李婆婆的葬禮李婆婆是在段小沐14歲的春天離開她的,晚期肺癌。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後,她在屋子中間加了一個帘子,自己和段小沐分開睡。她自己總是把帘子拉得嚴嚴實實的,也不許段小沐進去。聲聲傳出來的咳嗽和強忍疼痛的呻吟,讓段小沐坐立不安。此外,她還問段小沐古怪的問題:
「小沐,你說你將來能長到多高呢?」
段小沐迷惘地搖搖頭:「不知道啊。」
李婆婆卻像小孩子般固執地要問出一個答案:「你自己估計呢?」
段小沐低頭看看自己由於不能走路而萎縮的右腿,她想自己是定然不能長得很高的。
「一米六零,也許。」她胡亂地說了這個自己估計出來的數字。
李婆婆點點頭,走回她那布簾裡面的世界,重新把布簾嚴嚴實實地拉好。
後來直到李婆婆去世的那天晚上,她才把她的秘密告訴段小沐——她為段小沐做了一件要她在結婚的時候穿的旗袍。紫色的精細緞面上繡著藏藍色的玫瑰,立領,無袖,旗袍的四周還鑲著半公分的白色的邊,正是可著一米六零的身材做的。李婆婆把旗袍交給段小沐,還有一本淡黃色紙張的聖經。
李婆婆用極其虛弱語氣問段小沐:
「小沐啊,我們的抽屜里攢下多少錢了,夠不夠你治病啦?」
段小沐低下的頭忽然抬了起來,她哭泣的臉上顯現出一個慌張的表情,她不知道怎樣向將死的李婆婆交待,抽屜里那所剩無幾的錢。她一言不發。
李婆婆劇烈地咳嗽著,卻仍舊絮絮不止地說話:
「小沐啊,你打開抽屜給我看看,我們數一數。」
段小沐真的慌了神,她遲遲不過去打開那抽屜。可是段小沐覺得自己應該對李婆婆誠實,她一直都是誠實的,最後的時刻更加應該如此,這一點是李婆婆第一次帶段小沐去教堂的時候就告訴她的,這一點是每一個基督徒都懂得的最淺顯的道理。她想她必須向李婆婆坦白這一真相,不然李婆婆到了天堂也不安心的。於是她慢慢挪過去,打開了抽屜。她把錢一點一點整理起來,放在手裡。最後她拿著所有的錢回到了李婆婆的床前。李婆婆看著段小沐忐忑不安地數著錢,聲音越來越小。
錢只有李婆婆想像得十分之一那麼多。李婆婆的臉變得更加蒼白,她努力使自己不發火不動氣。她用平靜的聲音問:
「小沐,你把錢拿去哪裡了?」
「我拿去贖小傑子了。他,他總是被壞人扣下。」段小沐說著實話,她管那些為難小傑子的人叫壞人,很明顯,在她的心裡小傑子和那些壞人不是同類。
李婆婆的臉是冷冷的灰色,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努力地伸向前方,直到抓住了段小沐的手。她沒有再說話。仿佛就在這最後彌留的時刻,她異常強烈地感知到,這個叫做小傑子的男孩註定是段小沐一生里怎麼也繞不開的坎,怎麼也躲不過的傷。她這可憐的孩子小沐呵,註定和那個沾滿污垢的男孩糾纏不清。她用她的最後一口力氣向上帝虔誠地祈禱,讓段小沐以後的生命和小傑子分開,讓小傑子遠遠地走出段小沐的生活。然後李婆婆含著苦澀的笑閉上了眼睛。
李婆婆早就對段小沐說,要段小沐不要對她的死感到難過,因為這是上帝對她的召喚,她將可以和上帝一起住在天堂。然而,段小沐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李婆婆是帶著傷痛的心,深重的遺憾離開這世界的。是她傷害了李婆婆,這是永遠也不能夠被原諒的。多少年,當李婆婆的祭日到來的時候,段小沐總是久久地跪在教堂里的上帝面前懺悔,禱告,祝福天國里的李婆婆。
李婆婆把她最後的時光都用來給段小沐做那件美麗絕倫的旗袍了,她甚至沒有給自己做葬禮時穿的衣服。李婆婆葬禮時穿的衣服是段小沐連夜趕製出來的。黑色,帶著白色明線的刺繡花朵。
紀言聽到李婆婆的死訊火速趕回了酈城,和段小沐一起料理李婆婆的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