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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你們看段小沐像不像一根大頭針啊?」
其他的小孩的目光一時間都聚向了段小沐,霎時迸發出一陣笑聲。他們都太佩服小傑子了,多麼絕妙的比喻啊,像極了。
段小沐侷促而慌張地站在那裡,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雙拐有一點搖搖晃晃的。她深深地把頭低了下去。
「我們以後就叫她『大頭針』吧。」大家都嚷起來。這個綽號就這樣頒發給了段小沐,它從此一直伴隨她。這個綽號在以後的時光里也總是提示著段小沐,她很少穿褲子,總是穿長而蓬鬆的裙子,這樣可以離「大頭針」的綽號遠一點。
「喂,大頭針,你和我們一起玩吧。」小傑子忽然大聲嚷道。旁人都驚異地看著小傑子,他是怎麼了,要帶一個跛子參加?小傑子看到了大家的疑惑,他衝著大家眨眨眼睛,佯裝著嚴肅地說:
「你們不喜歡她當『媳婦』,可以不捉她呀,讓她跟著『跑跑』也是好的嘛。」小傑子又轉向段小沐,說道:「怎麼樣,大頭針,你玩不玩?我們可以給你長一點時間去躲起來。」段小沐在落日的暉光下看著對面的男孩,這個男孩剃著慡利的平頭,有一雙漾滿了毒汁和壞念頭的眼睛。他發達而多動的四肢散發著一種野蠻而有著肇事傾向的氣息。可是此刻他的戲謔的表情在段小沐看來卻是對她的無比寬容。段小沐知道這個邀請並沒有給她理應的尊重,但是她無法抗拒,在無數個觀看這場遊戲的傍晚里,一種對做「媳婦」的熱切渴盼已經像春天的樹一樣蓬勃而無可遏抑地成長起來。所以她要參加這個遊戲,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於是段小沐點頭,她迎著小傑子的目光一拐一拐地走過去。
他們給了段小沐比給其他女孩更加長些的時間讓她躲起來。段小沐架著雙拐一直向前跑,躲在了一個院落的門後面。她沒有更好的地方躲藏了,她的木頭長腳使她不能上台階也不能鑽進低處。她就只好躲在門後了。不過她的心裡有一個淺淺的渴望,她希望她能被他們找到,這樣她就可以愉快地變成一個「小媳婦」了。然而她心裡也仍舊不安,她不知道即便他們發現了她,會不會就把她捉出來,誰會來喜歡一個腿腳不方便,連自己都不能照料的「媳婦」呢?
只過了不多的時間段小沐就聽到了腳步聲,聲聲靠近。然後有個人重重地倚在了門上,這是她沒有料想到的動作,她的木拐被這麼一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從門的那一邊探進來一張笑嘻嘻的臉,小傑子。
「好啦,大頭針,你是我『媳婦』啦。」小傑子用一隻手扯住段小沐的拐杖就拉住她,讓她跟著他走。
段小沐被他緊緊地牽著,只好隨著他走。她有些慌張了,她,此刻的她,真的成了一個小媳婦啊。可是她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呢。她努力地回憶,回憶起女孩兒們臉上那仰臉向天的甜蜜的表情。她也嘗試著把她僵硬的身體調試到那個溫柔無比的姿勢上去。
小傑子扯著她一直回到了他的「山寨」。儘管他們走得有點艱難,但是他們仍舊是最早回到原處的,其他的女孩們都還躲著,男孩們都還找著。小傑子和段小沐站在一圈石頭中央,面對著面。小傑子笑嘻嘻地看著段小沐,並不說話。段小沐想,她是不是要問一問她需要做些什麼,比如,她應該給他錘一錘腿嗎?她應該站到他的身後去,給他拍一拍肩膀嗎?她動了一下嘴唇,剛要開口,卻猛然感覺到有一隻手伸進她的衣服來。初夏的天氣,段小沐穿的是一件很肥大的小褂子,一條洗得格外軟綿綿的半截裙子。每逢有風的時候,段小沐都會感覺到風一陣一陣地竄進她的小褂子裡面,格外舒慡。然而現在竄進她的小褂子裡面的,卻不是一陣風呵,而是一隻手,一隻男孩兒的紋理有點粗糙的手。手像一片厚實而充滿質感的葉子一樣覆蓋在了段小沐的腹部。段小沐驚呆了,她不敢向下看,只是充滿疑惑地望著小傑子。小傑子也不去躲她的目光,就這麼放肆地看著她。忽然那隻手在段小沐的短衫裡面動了起來。仿佛是安慰一隻疼痛的胃,又仿佛是撫摸一隻憂傷的動物,輕輕地,逆時針,一圈一圈地動了起來。段小沐屏住呼吸,整個身子直挺挺地立著,迅速在空氣里散失掉熱量。她的腹部就像一塊高高晾起來的冷冰冰的緞子一樣沒有生氣。可是這隻手,它喜歡這緞子,它慢慢地划過它,細微地摩擦出熱量,使寒氣逼人的緞子溫暖起來。是的,段小沐感覺到一種熱量由小腹升起,把她整個身體送上了雲霄。
段小沐看過很多次這個遊戲,她很確定從前任何一個男孩都沒有對女孩做過這個動作,小傑子也沒有。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呢,她並不能完全明白,她只是知道這應該是男孩和女孩之間一個很親密的動作。
那是小傑子的右手。段小沐看清楚那隻像一陣風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竄進段小沐衣服的,正是小傑子的右手。
後來其他的男孩押著捉到的「媳婦」回來了。那隻手抽了回來,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段小沐仍舊和小傑子面對著面,站在他們的「山寨」里。大家都笑小傑子娶了「跛子」做媳婦。小傑子也只是笑,不理他們,然後他轉頭向段小沐:
「大頭針媳婦,你給我捶捶腿啊。」說罷小傑子就在中間的石頭上坐下來,然後小傑子衝著其他的幾個男孩眨了眨眼睛。
段小沐窘迫地做出努力,企圖坐下來或者蹲下來。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丟開雙拐。她猶豫著,最後還是丟開了雙拐,把它們傾斜地倚放在一塊石頭上。然後她只能一跳一跳地轉過身,蹲下來。她的手輕輕地放在小傑子的腿上。隔著一條單褲,她開始給他捶腿。她的目光落在小傑子放在腿上的那隻右手上,那隻手使她六神無主,不斷地不斷地提醒她剛才發生的事情。她正深陷於有關那隻手的思索中,身後卻傳來一陣笑聲。她回過頭去,看見兩個男孩一人拿起一根拐杖跑開了。他們一邊跑一邊笑,還模仿著段小沐的走路姿勢,架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動。小傑子也哈哈大笑,他為自己的計謀這樣輕易地就得逞了感到得意。他倏地一下從大石頭上跳起來,跑出「山寨」,追上另外的男孩,吵著要他們分給他一根拐杖玩。
段小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叫住他,為什麼沒有哀求他把她的拐杖留下。她只是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仿佛這一天與往日並沒有什麼分別,她還是站在門邊,觀看著別人的遊戲。一轉眼的時間那些孩子們都跑得無影無蹤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孤單地坐在冷冰冰的石頭上。夜晚已經來了,路燈亮起來,當段小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的時候,她看見自己在燈下面的影子,那個影子緊緊地貼著牆根,如她一般的膽怯。她從影子裡看著自己的身軀,還真的是像一枚大頭針。小傑子的話又一遍一遍地湧上來。還有小傑子的右手。那個她不知道緣由,無法了解後果的動作,無處不在地困擾著她。
那天晚上段小沐是靠著牆根一點一點挪動回家的。衣服在夜晚的涼風裡飄,她宛如鼓起帆的小船,迷失在夜幕之中。她回到大門口的時候,李婆婆正站在大門口等她,她手裡還拿著段小沐的雙拐。李婆婆說雙拐被人扔在院子門口,把她嚇壞了,她以為段小沐出了什麼事。感謝主,你沒事,李婆婆念著。
段小沐沒有為這場惡作劇懊惱委屈,她已經沒有心去在意這件事了。那一隻右手一直在段小沐的心頭縈繞,使她想不清楚。小傑子是喜歡她才這樣做的嗎?在10歲的段小沐心中,她覺得那件事仿佛就決定了她只能是小傑子的媳婦。10.\n大頭針媳婦段小沐為小傑子做了很多事情,在她全部的生命里,她都在持續地做,不懈地做,可惜這些小傑子仿佛從來沒有看到過。
11歲的時候,小傑子是西更道街最高的男孩兒,他骨架也很寬,說話聲音驚天振地的。他穿的多是一些從黑洞洞的小店子裡的買來的廉價可是古怪前衛的衣服:多口袋,多拉鏈,多窟窿。他的耳朵上綴滿了鐵製品,生鏽的顏色,老虎或者豹子的圖案,看起來像極了當時流行的香港警匪電影裡的黑幫小混混。小傑子也是西更道街的同齡人當中最小學會抽菸的。大家最常看見的小傑子,是以一個「稍息」的姿勢站立,叼著一根劣質香菸,站在巷子口,斜著頭,一副挑釁的樣子。公平地說,小傑子還是個好看的男孩,尤其是他頻繁地和人打鬥過之後,臉上掛彩的那副樣子,使他看起來很酷。小傑子總是愛用一種黑紫色的藥水,塗在臉上幾乎是完全的黑色,看起來非常有硬漢的氣質。
有一次小傑子又和人打了架,這次太嚴重了,他被打得頭破血流。小傑子不敢回家,他爸爸已經厭倦了看他的這副樣子,醫藥費也不肯給他一分。他站在巷子口,卻不怎麼焦急,還是一副不屑的樣子,只是頭上不斷有血流下來。
黃昏的時候,小傑子遇到了放學回家的段小沐。他雖是破著頭,有一點眩暈,可是他看見架著雙拐,被特大號的雙肩書包壓得抬不起身子來的段小沐,像個螞蚱一樣,一蹦一跳地走過來,還是忍不住笑起來。段小沐不敢看他,心裡惶惶地不安著——不知怎的,自從小傑子帶她參加了「捉媳婦」的遊戲,並且把她當「媳婦」對她做了那個動作之後,她一見到小傑子,就一陣心慌不安——這是一種完全不同於她的心臟病的心慌,會伴有臉頰的cháo紅和頭腦發熱。當段小沐經過小傑子身邊的時候,小傑子忽然張口說:
「喂,大頭針,基督徒是不是應該救死扶傷的啊?你來救救我吧。」他的樣子笑眯眯,半真半假的。段小沐抬起頭看看他,夜色里她並不能看清,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於是她慌忙向小傑子走過去,說道:
「你怎麼了?」
她走近了他,看見他的頭上在出血,血流到了頭髮上和臉上,嘀嗒嘀嗒地向下淌著。段小沐驚了一下,同時也感到了一陣心疼。她焦急地說:
「流這麼多血!你去我家吧,我有醫藥盒,我給你止血。」
小傑子跟著段小沐回了段小沐和李婆婆的小屋。李婆婆在燒飯,她雖不怎麼喜歡小傑子,可是她仍舊拿出醫藥箱,還幫著段小沐煮了一塊熱毛巾給小傑子擦乾淨傷口。段小沐曾在教會學過簡單的外傷急救,她的東西也齊全,紗布,酒精,繃帶都有。給小傑子包紮傷口,她又是格外用心的,所以傷口處理得和診所醫院沒有什麼區別。
纏著繃帶的小傑子在鏡子面前看了看自己,他感到非常滿意。他跳起來就走了,什麼也沒有對段小沐說,不過從那以後,他一受傷,就站在巷子口等段小沐。見到段小沐他還是說那句:
「喂,大頭針,基督徒是不是應該救死扶傷的?你來救救我吧。」
段小沐立刻明白他又受傷了,趕快跑過去看看嚴不嚴重,然後帶他回家,給他包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