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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你還這么小,不明白後果,你的腿還沒有長好,萬一錯位就會變成一個瘸子。」

    段小沐搖搖頭:

    「不會的,不會的,我會好好在家休息。」

    醫生仍舊不同意,一個六歲的小姑娘會懂什麼呢?她連愛惜自己的身體都不懂得啊。

    下午時分,紀言來看段小沐。段小沐忽然無助地哭起來。她像一個落水的娃娃一樣滿臉都是水,整個人毫無生氣。段小沐晃著紀言的胳膊說:

    「你把我放出去吧!你帶我去見杜宛宛啊。」紀言被段小沐絕望的表情嚇壞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得馬上去和她說清楚。我覺得要來不及了,我能感到,要來不及了。」段小沐坐在病床上哭喊,這無法不使紀言動容。紀言說:

    「可是你的腿還纏著這個,你怎麼走路啊?」

    段小沐說:「你來幫我,我們拆掉這個,我就能走了啊。」紀言疑惑地只看著她,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不過在六歲的紀言心裡,他的確不明白這石膏的真正意義,他不知道段小沐的腿上為什麼要綁著這個硬邦邦的東西,使她的腿不能動彈。他非常肯定,這個石膏肯定使段小沐不舒服了,他覺得他應該幫段小沐拿掉這個令她不舒服的東西。他又問:

    「你肯定嗎,我拆掉這東西,你的腿就好了?」

    「是的,是的,然後你帶我去找杜宛宛,好不好?」段小沐連連點頭,一臉懇切。

    「好。」紀言終於答應了。他找來水果小刀,一點一點把石膏劃開,石膏漸漸地完全裂開了。他把它們一片一片地拿走。終於段小沐的腿上只有一小段纏繞的紗布了。他們都笑了。紀言覺得他做了一件大好的事情,他解救了段小沐。段小沐也感到自己終於被釋放了,她立刻跳下床來,她的腿一碰到地面就重重地疼起來。可是她扶著床還是站住了。然後她脫去病號服,只穿她的肥肥大大的長裙子——剛好遮住了傷口。然後她對紀言說:

    「走吧。」

    紀言和一顛一顛的段小沐走出了醫院。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段小沐努力地挺起胸脯,腿也不露出一顛一顛走路的樣子,她看起來絕對不像一個病號,而是一個來探訪病號的,她順利地逃出了門衛的視線,和紀言來到了大馬路上。他們都非常開心,所以雖然此刻段小沐感到了腿疼,她也不肯說出來,因為她看到了此刻身旁的紀言充滿做了英雄的成就感。

    這醫院離幼兒園和杜宛宛的家並不遠。他們很快就到了。上樓的時候段小沐感到非常吃力,每個台階都是紀言緊緊地拉著她走上去的。終於來到了杜宛宛的家門前。紀言敲門。開門的是杜宛宛的爸爸。段小沐立刻看到盎然的暖意。這個男人曾帶著她去吃三色冰淇淋,她多麼喜歡那冰淇淋,因為她聽杜宛宛的爸爸說,這是杜宛宛最喜歡的。杜宛宛最喜歡的,這本身就使段小沐感到喜歡。現在她又見到了這個溫和可親的父親。她就對著他笑了,問:

    「叔叔,杜宛宛在嗎?」

    「噢,她不在了,她和媽媽去落城了。我們全家就要搬家了,搬去落城。——你們來找她玩嗎,來,進來坐吧。」溫和可親的父親笑眯眯地說。

    段小沐感到一切都是徒勞的。她的整隻腿都像裂開一樣地痛。她搖搖頭,說:

    「我們不進去了。」她拉著紀言,轉身要走。杜宛宛的爸爸又說:

    「對了,小沐,上次你和我說起你爸爸走丟了,他很久都沒來看你,那麼現在呢?他回來了嗎?」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對她的憐惜。

    「沒有。他沒有。」段小沐搖搖頭,她忽然感到其實她早已喪失了父親回來的信心,可是她總是竭力地隱瞞包括她自己在內的所有人。現在這個時候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段小沐就是一個孤兒,她早就沒有了爸爸,杜宛宛也極力地擺脫她,除掉她。她難過地要哭出來了。

    段小沐抓起紀言的手急忙下樓去。她走到樓下的時候已經變得跌跌撞撞的,她鬆開紀言的手,走得越來越慢。後面是杜宛宛爸爸的聲音:

    「你們以後要去落城找宛宛玩啊!」

    紀言在她的前面走,嘴裡嘟囔著:

    「她一定是害怕見你,所以她逃走了。」他身後沒有回應的聲音。於是他又說:

    「你現在回醫院嗎?」身後沒有回答的聲音,卻是重重的一聲——他回頭一看,段小沐已經倒在了地上。紀言只能聽見夜晚幽幽的風,他感到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鞦韆旁邊,他面對著的又是那個失去知覺躺在冰冷的地上的女孩。他才隱隱地感到自己闖下了大禍。

    段小沐重新被送進了醫院。醫生們都非常氣憤,這女孩的腿沒有好就擅自打碎了石膏,跑出了醫院。她原本接好的斷掉的骨頭,因為這麼一走,都錯位了。即使再接好,兩隻腿也會變得一短一長。她從此成了一個只能藉助拐杖走路的跛子。

    等到段小沐的病完全康復了,她拄著雙拐回到幼兒園的時候,幼兒園的暑假已經來到了,所有的小朋友們都不在了。此刻這裡像個荒廢了的莊園。幼兒園的所有玩具都老了。滑梯的紅色油漆都褪去了,凹凸不平的滑道上積了一小灘雨水;蹺蹺板缺失了一塊座椅木板,直挺挺的鐵架子像是一柄剜入天空的劍;鞦韆,段小沐看到了鞦韆,哦,她的,她和她的鞦韆。段小沐重新走到鞦韆的跟前。這塊地方曾經那麼激烈過。她能想到她在鞦韆上時所感覺到的整個世界的顛覆,她能感到她身後那個女孩甜美的歌聲背後所隱藏的怨恨,憤怒排山倒海般地向她涌過來。這個時候段小沐是多麼思念她親愛的小姐妹,她那怨恨著她,企圖謀害她的小姐妹。段小沐總是從耳朵深處響起的聲音里判斷杜宛宛的心情,為她祈禱著,願她開心。她愛她,她願她能明白。

    那個重新回到幼兒園的下午,段小沐丟掉了雙拐,坐上鞦韆,自己輕輕地盪起來。她想很遙遠的地方會有另外的那顆心的感知,她能知道的吧,段小沐這麼地想念杜宛宛呵。

    後來紀言才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是他打碎了段小沐腿上的石膏,是他以所謂的「解救」弄壞了段小沐的腿,是永遠弄壞了,不能完復。也許這件事情對六歲的紀言來說,只是一種恐懼和慌張,隨著他年齡的增長,這件事成了他永久的哀傷,他總是帶著最深的歉意回到那個夜晚,他,無知的他,敲開她的石膏,那時他竟流露出不知好歹的得意。他在這些充滿悔意的回想中,已經分不清楚他和杜宛宛有什麼分別,如果說杜宛宛給段小沐造成的傷害是可以挽回和彌補的,而他給段小沐帶來的傷害卻是永不能逆轉的。他內心一直怨恨著杜宛宛,可是他和她又有什麼分別呢?

    然而段小沐雖然面對著這條不能再正常步行的腿常常難過地哭泣,可是只要紀言來了,她肯定會說:

    「這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太心急了。」

    無論如何,自六歲意外地目睹那場事故之後,紀言就和段小沐有了無法割斷的聯繫。那之後紀言總是隔三差五地去看段小沐,無論是段小沐住在醫院裡還是後來她搬去了李婆婆家。

    12歲的時候,紀言的家也遷去了落城。直覺告訴段小沐,這似乎是紀言自己的選擇。他很想再見到杜宛宛,儘管他總是嘴上說,多麼地恨她。段小沐在紀言即將離開的最後一個夜晚,艱難地走去紀言家。她站在門口,再次用懇求的語氣說道:

    「你如果在落城找到杜宛宛,你能告訴她,我很想見她嗎?或者,或者,你回來告訴我啊,你帶我去見她啊。」

    紀言就這樣去了落城。一年,兩年,很多年紀言都沒有找到杜宛宛,但是他堅持每個月都坐著從落城到酈城的列車回到酈城看望段小沐。

    「仍舊沒有找到杜宛宛。」紀言坐在段小沐和李婆婆住的那間簡陋的小屋裡憂傷地說。紀言環顧著像溶洞一樣cháo濕,像地窖一樣黑暗的小屋,再看看失望的段小沐——她越發像一隻蜻蜓,大眼睛,細身體,紀言感到了上帝的殘忍。上帝,是紀言頻頻從段小沐那裡聽到的詞,她帶著幸福而滿足的語氣,用描述父親的尊重與親近,說著上帝的事情。

    紀言永遠也不明白,段小沐從什麼地方得到了這樣大的力量,使她堅信上帝對她格外恩寵,並且她熱忱地愛著把她從鞦韆上推下來的杜宛宛。9.\n以右手開端的愛情段小沐上小學以後,幼兒園就不能再收留她了,她重新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李婆婆把她接去了自己家。李婆婆家在西更道街的西頭,是四合院中的一小間。屋子不朝陽,窗戶又很小,整間屋子非常陰暗,水泥地總是下過雨一般濕乎乎的,好像從來沒有被曬乾過。房間裡的所有家具,不過是一張床,一隻大衣櫃,一隻紅木的八仙桌。然而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段小沐度過了那麼多年。當她坐在床上的時候就能看到一角的天空,她就像一隻蛙一樣地觀望著,遐想著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一些事。

    可是李婆婆說段小沐不應該總是坐在房間裡發愣,這陰冷的房間只會給她的腿帶來更多的寒氣。所以放學回家之後,李婆婆就讓段小沐架著雙拐到大門外曬曬太陽。門外正有一些玩耍的孩子。他們在玩一個叫做「捉媳婦」的遊戲——這個遊戲和所有十來歲的孩子們玩得「捉迷藏」大抵相同,不過是女孩兒們躲起來,男孩兒們去找她們。被找到的女孩就得給找到她們的男孩兒做媳婦——男孩兒們把「媳婦」像戰利品一樣押回各自的「山寨」。所謂「山寨」不過是堆砌一圈的石頭,在中央再放一塊最大的石頭,鋪墊些軟糙在上面,作為「寶座」。女孩兒們給他們捶捶背,砸砸腿,作出一副言聽計從的樣子。每每他們玩這個遊戲的時候,段小沐都在一邊饒有興趣地觀看。她看到被捉住的女孩佯裝著做出一點輕微的掙扎,然後就一副享受的樣子仰臉向天,仿佛是被人輕輕撓著下巴的乖順的貓。然後她們任由男孩們向後扳住她們的手臂,把她們押回「山寨」。段小沐還看到每個女孩兒的臉都呈現出一種五月天的糙莓顏色,嘴唇也是初夏的櫻桃一般閃閃動人。她喜歡看她們的樣子,她也曾暗暗地想,如果她能參加這個遊戲,她一定用心地表演好這個「媳婦」。不過她自己是知道的,像她這樣的人是不能給人做「媳婦」的。她這樣一個連走路都不方便的女孩,怎麼能給人做「媳婦」伺候好丈夫呢?她只是像一個缺損的石膏像一樣被兩根硬邦邦的支架固定著,一動不動地站在一邊觀看。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像溫水一般融化了這塊只能站立旁觀的石膏像,段小沐覺得她整個人都化成了一片充滿柔情的水。

    那是10歲的初夏,段小沐仍是在每個黃昏里站在大門外看其他的孩子做遊戲。那一天經常一起做遊戲的孩子當中,有兩個女孩子沒有來。女孩兒少了大家都玩得索然無味,只玩了兩輪大家就停了下來,坐在牆根邊休息。一個叫做「小傑子」的男孩忽然注意到了段小沐,段小沐架著雙拐站在小街對面的牆根下面。這女孩長著特別大的頭,很細的脖子和腿腳,狹細的臉頰是傷病的紫色,唯有一雙格外大的眼睛炯炯的。小傑子歪著頭眯著眼睛看著段小沐,忽然哈哈地笑起來。旁邊的小孩都很奇怪,問他為什麼笑。小傑子一邊笑一邊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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