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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我的心痛得喘不過氣,可是我已經可以不去理會了,我在激烈的驅鬼行動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它甚至可以抵住最可怕的心絞痛。

    此刻我更加明了自己要做什麼了。鞦韆越盪越高,就在鞦韆從我身邊向前衝去的一剎那,我用儘自己全身的力量推了她,她本能地抵抗了一下,剛好延遲了幾秒,恰好在鞦韆飛到最高的地方的時刻,她掉了下來,或者說,是向前飛了出去。她輕飄飄的身子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之後,就落下去了。

    我想我應該感到滿足,甜蜜地微笑起來,然而這個時候我的心突然像做自由落體一樣沒有依託地不停下落。那一刻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我終於看到了一個魔鬼的力量,我覺得她用她最後的力量完全控制了我的心,我的心要一直掉向地心了。

    我未能看見段小沐落地,因為我已經重重地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我沒有過多久就恢復了知覺。我躺在鞦韆旁邊,頭磕在鞦韆上,額角出血了。我的眼睛的餘光感到有一個人在我的旁邊——是紀言。天!怎麼會是這樣,紀言他應該目睹了這一切。我想他應該是在參加韻律操的中途返回,因為惦念著我這個忽然頭痛的小朋友,他好心地決定回來看看我。我不知道他找了一個什麼樣的藉口才脫離了隊伍,跑回了幼兒園,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看見了一些他不應該看見的事情。他看見這個一貫溫柔可人的杜宛宛兇惡起來,她在殺人,充滿預謀的謀殺。我看見紀言用驚恐的表情看著我,他站立在我的跟前發抖。我忽然非常憎惡他,他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出現呢?他的出現顯然已經使我對他的友好情誼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我發現他非常慌張,仿佛肇事的是他自己。他滿臉都是汗,用痛苦的眼神看著我。我想他是嚇壞了,他並沒有那個曾安慰我說幫我驅鬼的紀言那樣的勇敢,我忽然為他的膽小感到可悲和鄙夷。

    他慢慢地把目光移向躺在鞦韆前方的段小沐。她躺在距鞦韆很遠的前方,一動不動。我搖晃地站起來,右腿劇痛。我一點一點移動,我的整個身體仿佛不是我自己的了,它似乎完全散架了。我來到了段小沐的面前。她蜷縮著身子,緊緊地閉著眼睛。血已經鋪張地流了一地,她看上去就像一隻乾癟的蝦米。她是魔鬼嗎?強大的,邪惡的,加害於我的魔鬼嗎?忽然我感到很迷惘。

    她是死了吧。我的神經忽然收緊,不能思考了。死了啊?我慌忙退後幾步,繞開她,一瘸一拐地跑向幼兒園的大門。

    「你為什麼要害她?」身後的紀言忽然大聲喊住我。他的聲音一點也不堅定,虛空而毫無力量。我回過身,看見他已經跪坐在段小沐的身旁,用他自己的格子小手帕蓋在段小沐不斷湧出鮮血的額頭上。我輕蔑地笑笑,好吧,全世界都是偏向她的,我的爸爸和紀言都那麼在意她。我更加不後悔我所做的事。我繼續一顛一顛地向大門口走。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再次回頭,我看見紀言望著那麼多血害怕地哭了,他慢慢地扶起段小沐,拖著她向幼兒園的睡房走去。我的心又痛又亂,不知道此後還將發生些什麼。我只是隨著直覺,隨著潛意識,很快很快地跑回了家。我把自己藏在被子裡,一層又一層的汗不斷冒出來。忽然,我掀開被子,審視著自己,因為我疑心那不是汗,那似乎應該是血!它們滾燙滾燙的,從我的額角,右腿不停地湧出來,我想我肯定是要死了,我渾身都在痛。這就是魔鬼的威力,她把這生死的折磨也施與了我。

    我病了,被送進醫院。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發燒,不斷地有汗湧出來,可是我覺得似乎是血要流幹了。我總是聽見紀言在隱隱約約的夢裡斥責我,他說:

    「你為什麼要害她?」

    「她是鬼,她是鬼!她弄壞了我的耳朵和心臟!她還要搶走我的爸爸!」我在夢裡大喊。

    我的病持續了大約一周才好,這是個怪病,因為醫生們都檢查不出我是哪裡出了毛病,我看起來渾身上下都是好好的。段小沐沒有死,她長時間昏迷在醫院裡。我對幼兒園的阿姨們說我那天很早就離開了幼兒園回家休息,所以我並不知道段小沐出了什麼事情。阿姨們都對我的話深信不疑,於是她們斷定段小沐是自己貪玩盪鞦韆,跌了下來摔傷的。我不知道紀言出於什麼樣的原因,他沒有向阿姨們說出他看到的一切。我沒有再見到紀言,我不知道該用怎麼樣的表情面對他。我需要感激他麼?感激他的袒護?還是我應該表露出萬分的慚愧和悔恨?可是這些我都來不及細細想了,我心裡害怕極了,因為我知道這件事情不能隱瞞多久,倘若段小沐醒過來,說出一切就完了。所有的人都不會再喜歡我,我將像一隻被揭去羊皮的狼一樣,被永遠地驅逐出綿羊的隊伍。眼下我必須趕快逃離酈城,不要讓他們再找到我。

    還好,那時候暑假已經來到了,這一年我們都從幼兒園畢業了。我堅決不肯留在酈城讀小學,哭著鬧著要離開這裡。我舉出種種酈城不夠好的理由,我說去落城的表妹家時,看到落城的玩具商店是多麼大啊,落城的兒童樂園是多麼好啊。我不要不要,再也不要留在這破爛的小城市。爸爸媽媽都很無奈,但是他們太寵愛我了,恰好我的爸爸有個可以去落城工作的機會,於是我們家就整個遷移到了落城。從此我離開了酈城,和所有的小朋友們不告而別。

    段小沐肯定沒有死,而且醒了過來,這個我能感覺到,因為她的聲音還在。我總是擔心她有一天會忽然來找我,驀地出現在我面前,和我面對著面,向我索命。我在內心深處承認,我所做過的,的確是一場謀殺,而段小沐應該已經死了。她因為是個魔鬼才能不死,延續著生命,但是她一定會記下這一筆,我曾殺過她。

    一個魔鬼將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復仇?我用那之後的十幾年來思考著,等待著。8.\n瘸腿姑娘段小沐7歲的段小沐成了西更道街小學的一名小學生,也是唯一一名殘疾學生。事實上,想起來,段小沐還是覺得自己很幸運,當自己是一個孤兒的時候,自己沒有被送去孤兒院,而是留在了幼兒園;當她又成為一個殘疾兒童的時候,她也沒有被送去殘疾人學校,而是留在了西更道街的小學校。她至今仍舊為此感謝上蒼。

    段小沐每天駕著雙拐往返於這條小街的形象,大大的頭,纖細的身子以及兩側堅實的土黃色木頭支架,還曾被一個學習攝影的大學生拍成相片,獲了當年的攝影大獎。段小沐在她媽媽死去那回之後,再一次成為大眾為之掬一把同情淚的對象。段小沐的成長過程里鬱結滿了憐憫,她永遠是一出大戲中那個想起,提起就要滿眼溢滿淚光的角色。

    段小沐就是那次從鞦韆上墜落下來摔傷了右腿的。她在醫院裡昏死了很多天才醒過來。她的右腿骨折了,腿上打著重重的石膏,她輕輕地敲下去,整隻腿像剛剛粉刷過的牆壁一樣堅硬,冰冷。

    「我是太想盪一盪鞦韆了,忘了自己是有心臟病的,後來就摔了下來。」段小沐解釋。李婆婆充滿疑惑地看著她,可也不說什麼,只是用手攬著她,下巴在段小沐稀疏的頭髮上溫柔地摩挲。

    紀言也常來看她。紀言帶著低低的遮住眉毛和眼睛的帽子,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她的床邊一言不發。段小沐看得出來,那次目睹鞦韆事件使紀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紀言本來就是一個心底過分善良的男孩,他柔軟的內心是經不住任何堅硬的劃痕的。而那一場兇殘的鮮血淋漓的謀殺,使紀言被拎了起來,放到一個他不願意看到的恐怖世界。杜宛宛原本在他的心裡,是個可愛至極的女孩,而段小沐,在他心裡是值得全世界來疼惜的可憐至極的女孩。可是可愛至極的女孩偏偏要站出來殺害可憐至極的女孩。紀言柔軟的內心被重重地刺傷了,他站在段小沐的床前,站了很久,發呆的眼睛淌出眼淚來。

    段小沐知道他是在想那天鞦韆上發生的事情。她也在回想著,每時每刻,無時無刻。不是意外,這她當然清楚。她是在思索杜宛宛這樣做的動機。她是不記恨杜宛宛的,因為杜宛宛是這大而空蕩的世界上唯一和段小沐感觸相通的人,她使她感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親人。她想杜宛宛之所以這樣對她,一定是有原因的。此刻她躺在病床上,努力地思考,也只是想幫杜宛宛想出一個合理的理由,為什麼,她要這樣對她呢。

    然而就在一個夜晚心絞痛突發——自從上次激烈地盪鞦韆之後,段小沐的心臟病就惡化了,疼痛總是來得更加猛烈。這個半夜時分,她深楚的疼痛中傳來另外一個女孩的夢囈和呻吟。她聽得清那是身在疼痛里發出的聲音,杜宛宛的聲音。她忽然從病榻上坐起來,她終於明白了這其中的原因,是因為這心絞痛呵,是因為每每段小沐發病的時候,無論在多麼遙遠的地方,杜宛宛都會感同身受地遭受著這場疼痛。是因為這種觸感的相通,使得無辜的杜宛宛必須得和她這樣一個病人拴在一起,使得健康的杜宛宛也附上了病魔的影子。段小沐傷心極了,再也沒有人比她更加明白心絞痛的厲害,可憐的小女孩杜宛宛,她定然是無法忍受的。

    段小沐在皎皎的月光下跪在病房的窗戶旁邊,輕輕地對著上帝祁禱,她求他解除捆束著杜宛宛的疼痛,聲音,所有所有和段小沐有關的。她求這些都放過杜宛宛,都來找她,她是理應承擔這些的病源。

    段小沐感到她對杜宛宛的感情更加深了,她想找到她,抱著她,向她親口道歉。她是她的小姐妹,依依相連的小姐妹,她們應該彼此關愛,相互扶持。然而段小沐又立刻對自己說:

    「我又能幫她做什麼呢?」她搖了搖頭,坐在床上繼續疊跳舞的小人兒——所有李婆婆給她的零用錢都被買成了五彩繽紛的糖。段小沐對糖果本身並無興趣,她也學著杜宛宛的樣子,把糖親親熱熱地塞到別的小孩嘴裡,她只是留著那糖紙。她把糖紙撫平,疊成花花綠綠的跳舞小人兒。可是段小沐平靜的動作的背後是一顆攪得她坐立不安的良心。她想她要最快地見到杜宛宛,和她好好地說說她的歉疚。

    當紀言再次來探望段小沐的時候,段小沐急切地哀求紀言:

    「帶我去見杜宛宛吧,你去過她家的,你知道她住哪裡。帶我去吧,我有話對她講。」

    「是她要害死你啊。」紀言迷惘地看著她。

    「帶我去吧,這都是我的不好,我要和她和好。我有話要和她說,說完了我們就會和好的。」段小沐仍舊哀求。她那迫切想要見到杜宛宛的願望使她瘦小的身體不斷地顫抖,整個床都被牽連著動起來。

    「等你的腿好了吧。」紀言推託道。

    「明天就能好!」段小沐聽到紀言答應了她,開心地說。

    在醫生看來,這個女孩的要求有點不可理喻,她竟然要求提早拆掉她腿上的石膏。醫生好心地規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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