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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小沐那最後的有關父親的影像,是一個滑稽的卓別林。那個黑色西裝,船型鞋子的可笑的人兒總是踏著有節奏的步伐來到小沐的夢裡。她覺得那是一個多麼令人委屈的形象啊。
小沐進入這間幼兒園的時候,幼兒園恰好在準備迎新年聯歡會。幼兒園要求每個小朋友的家長都要為這次節目出一點力。有的家長是做酒店老闆的,捐了很多錢;有的家長在印染廠工作,扯了艷麗的花布把整個小禮堂裝扮了一番;有的家長扛著最好的相機來了,說是要給大家拍照。只有小沐的爸爸,什麼貢獻都不能做。他還是一副建築工人的潦倒模樣,在所有家長討論籌備聯歡會的時候,縮在一個角落裡,局促不安。最後,那個負責籌備聯歡會的家長對他說:「你什麼都不能拿出來,那麼代表我們家長去表演節目吧。你,去演那個卓別林吧。」於是小沐的爸爸就作為家長代表,上台表演了節目。
小沐將永遠記得那場聯歡會。她爸爸穿著一身臨時借來的大一號的黑色西裝,船型的黑色皮鞋,臉上塗了厚厚一層像麵粉一樣粗糙的劣質的粉。他的整個臉都被糊住了,只有眼睛描成濃黑色,像是瀕臨滅絕的熊貓一樣的憂傷。他們還找來一撮像松針一樣堅硬的東西粘貼起來作為鬍子。那盞禮帽對於小沐爸爸的頭似乎是太大了一些,它從他的額頭上一直向下滑,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還把他粘得好好的眉毛揩下來一大半。他表演的是《摩登時代》,拄著一根細細的小木棒走起來像企鵝一樣,而且還要故意站不穩,故意跌倒。他一直走得那麼危險,小沐分不清他是真的要跌倒了,還是在表演。不過在大家眼裡,他出色極了,儘管音樂不合拍,伴舞的小孩子們自己在台上笑起來,穿了幫,可是這個節目還是因為小沐爸爸的精彩表演而獲得了最熱烈的歡迎。小沐記得她坐在第三排最中間的位置,她身旁的一個胖男孩看著卓別林,一邊大笑,一邊衝著小沐大聲說:「喂,你爸爸可真逗!」小沐張大茫然的眼睛,定定地看著這個胖男孩。
多少年之後,小沐總是能想起這句話,當她想起了父親的時候。她的身旁一個令她厭惡的胖男孩用讚許的語氣說:「你的爸爸可真逗!」這話似乎從來沒有間斷地從他肥厚的嘴唇間湧出來,簡直把小沐的眼淚逼了出來。
那次演出之後,她的爸爸就離開了酈城。這間幼兒園是寄宿的,小沐就被安置在這裡。她記得就是那天的演出結束之後,他爸爸摘了禮帽,鬍子,洗了一把臉,就要匆匆離開。他領著小沐的手一直走到幼兒園的大門口。小沐就倚著幼兒園的大門上那隻美麗的刺蝟,看著她的爸爸走遠。小沐敏銳地感覺到,周圍還有很多人在注視著她爸爸,他還穿著那雙西瓜皮形狀的大鞋子,臉上還掛著沒有揩乾淨的麵粉。我的爸爸是卓別林。這是爸爸給小沐留下的最後的記憶。
從那天之後,小沐就沒有再見過爸爸。他沒有再回到酈城。小沐不知道為什麼她要相信對她來說如此陌生的一個男人,可是她還是堅信訪她爸爸肯定遇到了什麼意外,而絕不是因為她是個帶著心臟疾病的累贅。她還是會意猶未盡地回憶起她爸爸給她買了紫色的細頸水壺,她爸爸為了她在舞台上扮演一個滑稽小丑。小沐仔細回想,父親在她生命里的意義是,首先把她的母親帶走了,然後把她帶出了孤兒院,然後把她帶到了這個陌生的城市,酈城。這已經將她的一生都遷徙了。4.\n李婆婆和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在李婆婆出現之前,小沐在幼兒園度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時光。她時常感到心慌,不停地咳嗽,而且她的耳邊常常有此起彼伏的耳語。一個聲音悅耳的小女孩的零碎話語。還有她的歌聲。仿佛有個女孩陪伴在她左右生活。小沐對這一切很不解,可是她想這一切應該都來自於她的心臟病。這可怕的病已經監禁了她最為自由的童年生活:她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樣,坐滑梯,盪鞦韆。當其他小孩快樂地從滑梯上衝下來,從鞦韆上飛起來的時候,她只能在一旁痴痴地看著。幼兒園的阿姨不讓她參加戶外活動,她常常被老師留下來,當小朋友們都去外面做遊戲的時候她就在睡房裡幫阿姨們疊小孩子們的衣服或者幫助阿姨們把散落一地的識字卡片歸類放好。這些都做好之後,她就倚在門邊,遠遠地看著孩子們嬉戲,偶爾有皮球滾過來,她就鼓足勇氣踢一腳。
最糟糕的是,她有時還咳血。開始的一次是在吃飯的時候。所有的小朋友都坐在幼兒園餐室的淡綠色長排餐桌旁吃餃子,小沐感到一陣眩暈。她放下手裡的湯匙,坐直身子。可是心跳得更加厲害了,她咳嗽了幾下。漸漸地,心就要跳出來了,她想最好還是站起來離開餐桌。她舉手,對一旁照顧小朋友們吃飯的小梅姐姐說不舒服,要回睡房休息一下。小梅姐姐看了一下她的碟子,餃子幾乎沒有吃下幾個。於是小梅姐姐沉下臉對小沐說,吃完餃子再回去,浪費糧食可不是好孩子。小沐望著小梅姐姐生氣的臉,只好重新坐下,面對一碟在她的面前越來越搖晃不定的餃子。她終於感到一陣濃濃的腥氣,她又咳嗽了一陣,一團紅色的唾液被她吐在了盤子裡。對面坐的小女孩大叫了一聲,周圍的小孩也都叫起來。一個剃著光頭的小男孩大聲說:
「這個我在電視裡看到過,段小沐一定是要死掉啦!」
「啊,段小沐要死了!」幾個小孩也跟著嚷道。
聽到死,膽小的女孩子們都哭了起來。
小梅姐姐也嚇壞了,抱起小沐就往醫務室跑。後來轉去了醫院。醫生說,小沐的二尖瓣心臟病會導致心慌,咳嗽和咳血,待她再長大些的時候才能動手術。
那次之後,大家就都知道小沐是個危險的小孩。摺紙課的時候,小沐咳嗽了幾下,旁邊的小女孩立刻跳起來,驚悚地問:「你又要死了嗎?」
醫務室給小朋友們查體的時候,一個小男孩懼怕打針,把站在後面的小沐扯到前面,對醫生說:「先給她打針吧,她就要死了。」
在李婆婆走進小沐的生活並給了小沐那份恆久的平安之後,在小沐剛剛走進教堂,開始她的基督教徒的生活的時候,有一段時間裡她感到十分迷惘,解救她的到底是她僅僅在畫片上看到過的神,還是眼前這個慈祥美好的李婆婆?她覺得李婆婆帶著神的使命,幾乎回答了她生活中的所有疑問。她對此願意拭去她之前所有的夢魘,願意不停地讚美生活的豐盛。
李婆婆是幼兒園茹茹阿姨的奶奶。她這樣的老,卻總是顛著小腳搖搖擺擺地給茹茹阿姨送來好喝的紅豆湯。每次她都用最大個保溫壺盛了滿滿的一壺,分給整個幼兒園的小孩。小孩們都喜歡這個不同於她們的祖母的婆婆:她穿一塵不染的黑色衣服,黑色小方口鞋子,銀白色的頭髮工工整整地綰著個簪,胸前還有一個特別耀眼的銀色十字架。小沐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老人。
那天午飯前的時候,小朋友們在外面做遊戲,小沐在餐室里幫阿姨們擺小碟子和湯匙。李婆婆來了,和茹茹阿姨在餐室的一角說話。李婆婆注意到了這個孤獨的小女孩,她長著一雙特別大的眼睛,瞳仁里有些晃來晃去的影子,使她看起來有道不清的委屈,仿佛就要有淚,湧出來,掉下來。她的頭很大,可是身子卻很小很瘦,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非常短的連身裙子,這些讓李婆婆聯想到了革命電影裡面的小蘿蔔頭。李婆婆就問起茹茹有關這小女孩的事。茹茹說這女孩是被他爸爸送來的,可是她爸爸只付了兩個月的錢,卻再也沒有回來過。而這個孩子又有先天性心臟病,幼兒園真不知道拿這個孩子怎麼辦呢,打算報告給政府,送去孤兒院了。茹茹阿姨又感嘆了一番小沐爸爸的冷血:
「自己的孩子,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呢!」
當時小沐正在一旁放碟子,哐啷,她突然失神,碟子重重地掉在了地上。其實她是想告訴茹茹阿姨,一定不是這樣的,她爸爸肯定遇上了別的事情,而絕對不是不要小沐了。李婆婆知道小沐顯然在聽她們講話,她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抓著小沐的小手,用一個漾滿皺紋的微笑說:
「小沐的爸爸很快會來接小沐的。」
「是呀。」小沐也不抬頭,挪了一下位置,繼續擺下一個碟子。
那之後,——也是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李婆婆再次來到幼兒園。小沐正在斂起攤在地上的連環畫,身後的李婆婆叫她,小沐。
李婆婆展開一件粉紅色的蓬蓬裙。上面繡著的無非是一些細碎顆粒狀的小珠子,可是小沐覺得李婆婆可真神氣,仿佛滿天的星星都給她摘下來了。
「給我的嗎?」當李婆婆把軟軟的裙子貼在小沐的身上比長比短的時候,小沐怯怯地問,小手已經緊緊地抓住這件裙子,手指陷進軟綿綿的絲緞里。李婆婆把裙子遞到小沐的手裡,示意她進睡房換上。
裙子是非常寬鬆的樣式,小沐把它從頭上套上之後它就自己順暢地滑下去,像用細膩的絲緞洗了澡。她把自己想像成天使一樣地從小睡床上跳下來。這是她難得進行的「劇烈運動」。
這個時候小沐的頭髮已經很長,松鬆散散地披在肩上,遮住了她失神的眼睛。她穿著那天使羽翼一般的裙子走出來之後,李婆婆就掏出兩條滑亮亮的粉色緞帶給小沐綁頭髮。小沐的頭髮被綁成兩隻松松的麻花辮,粉色緞帶綁在辮梢,蝴蝶形狀。
李婆婆轉頭對茹茹阿姨說:「這個孩子在幼兒園的費用教會會幫她出的,也會籌錢給她動手術。你給園長說,不要送她去孤兒院吧。」茹茹阿姨走過來,幫小沐整整新裙子,點了點頭。
「還有,以後有什麼需要家長參加的活動,你就叫我來代替小沐的家長,如果過春節或者其他節日幼兒園放假,你就把小沐領回我們家,知道了嗎?」李婆婆又對茹茹阿姨說。
茹茹阿姨又點了點頭,問小沐:
「小沐喜歡新裙子嗎?」
「我喜歡。」小沐回答,她所經歷的人生中,唯一幾個快樂的時刻就是當有人問她:「你喜歡XX嗎?」時,她無比滿足地回答「我喜歡」的時刻,從前是爸爸,現在是茹茹阿姨。那都是小沐難得的被給予禮物的時刻。
李婆婆知道了那整個下午都是戶外遊戲的安排之後,就決定把小沐帶到幼兒園外面去。李婆婆牽著小沐的手,一路走去了一個小沐覺得仿佛是古堡的地方。
那是一座舊淡紅色磚牆的教堂,頂子是尖尖的針形,中間的比較高,兩邊稍微矮些,仿佛是三個肩並肩緊緊依偎的人。教堂中間是一扇舊木頭的大門,經年累月形成的暗紅顏色,圓弧形狀,一棱一棱的木頭花紋。教堂的兩邊還種著素白色的薔薇,在這五月的好天氣里,散發著溫香。小沐跨進大門,裡面是一排一排的座椅和小桌。最前面是高高的塑像和鮮艷的拼色玻璃花窗。在教堂的兩邊側壁上,有兩個環形的宛若壁燈一樣的綠色水磨石的凹槽。小沐好奇地看著這一切,她剛剛走來的時候,因為步行速度稍稍快了些,她再次感到了心慌,她原本以為又一場心絞痛的襲擊又要來到了,可是當她跨進這間教堂,把這裡面的東西一件一件看進眼睛裡,她慢慢地不再感到心慌了。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