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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所以我努力做一個漂亮又熱心的小人兒。那一季我喜歡穿艷桃色的小裙子,很短很短的,配上白色一塵不染的小皮鞋,頭髮要紮成兩個辮子,所有發卡皮筋也要是桃紅色。然後我讓媽媽在我的桃色小裙子的口袋裡塞滿糖果,我帶去幼兒園,把它們分給幼兒園的小朋友。我總是甜甜地說,你張開嘴,我給你放進嘴裡。我還最先學會了用玻璃糖紙疊大蓬裙子的跳舞小人兒。我積攢很多像蝴蝶翅膀一樣斑斕的糖紙,分給幼兒園的小朋友,然後我教給他們怎麼疊。他們站著圍成一圈,我坐在圈子中間。他們安靜地聽我講話,按照我教給的步驟耐心地學習著。我們疊了好多好多,把它們一字排開放在窗台上,讓他們在陽光下一對一對地跳舞。我看著我的小朋友們,我知道他們都喜歡我。
幼兒園不大的院落里有幾架鞦韆。在我的記憶里它們是鏽紅色帶著生鐵氣息的。但是我顯然是錯的,那鞦韆總是被油漆翻新,變成了天藍色,明黃色,雪青色。可是這些總是被我忽略。它們在我這裡,永遠是把我裙子弄髒的鏽跡斑斑的鐵鏈,顫巍巍的磨光的木板摩。然而我仍舊喜歡它們。我一直喜歡所有的懸空的,搖盪的玩意兒。就像我長大之後特別喜歡船一樣。小的時候我最喜歡的是鞦韆。鞦韆在六歲的視野里足以是一隻船。裙子裡鼓滿風,像鳥一樣騰空起來。我還記得幼兒園裡的鞦韆緊緊挨著葡萄架子和無花果樹。我飛起來的時候有時能輕輕碰到那棵樹上的葉片。如果是盛夏就有葡萄的酸甜香氣,還能看見青色的心臟形狀的小無花果。並且飛起來的時候,勁猛的風可以遮掩一些耳朵里的聲音,我能感到我乾淨的身體和風和天空在一起。
「你坐鞦韆的時候,為什麼總是張大嘴巴叫呢?」同班的男生紀言問我。他是個毛茸茸的小男孩兒,睫毛和頭髮都軟軟的,像卡通片裡的維尼小熊。
「多快活,你也和我一起叫吧。」我坐在鞦韆上繼續叫。
沒有人,永遠都沒有人會明白我六歲的單純願望:飛起來也許就能把體內的鬼甩出去。叫得聲音大一些,就不會再受到耳朵裡面聲音的打攪。
然而就是在一次坐完鞦韆,我就要跳下來離開的時候,耳朵里的聲音忽然不期而至。這一次,很不同。這一次是一種未曾有過的絮絮不止的小聲誦讀。低沉的,幾乎泣不成聲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平靜得像死去的人的心電圖。這是我無法分辨的奇特的聲音,它緩緩地伸進我的心裡,像冰冷的聽診器一樣照亮了看見了我內部的一切。可是,此時此刻,我的內心還有什麼呢?除了沒有邊沿的懸浮狀大塊恐懼梗在那裡。我把身子一點一點探下去,我想如果可以,我就躺下去,貼著冰冷的地面讓水泥牢固地撐住我。可是我不能,我要看起來像個正常的孩子。我甚至不能讓其他人看見我臉色蒼白,坐立不安。我的桃紅色裙擺我的桃紅色發卡還在風裡飛舞,我看起來還是個明艷的女孩,一切都不能出差錯,我必須讓自己看起來好極了。
我只好重新把鞦韆盪起來,盪得飛快,把所有的風都召喚來,讓它們和這可怕的聲音來戰鬥。那一次我一直盪,盪到頭暈目眩,我開始嘔吐。聲音已經結束,早已是夜晚,幼兒園裡沒有一個孩子了,甚至燈光。我把身子伏下嘔吐。是不是我勝利了那聲音離去了呢?我從鞦韆上滾下來,倒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雙手還緊緊地捂住耳朵。很久很久之後有手電筒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差一點發出尖叫。然後我慢慢看清楚走來的人是梅姐姐,她說:「宛宛你怎麼躺在地上?這麼晚還不回家?你身體不舒服麼?呀!你吐了啊,是病了吧,怎麼不吭聲呢?快,姐姐帶你回家去。」
我把手交到梅姐姐的手裡的那一刻,心都要揪起來了。我擔心她發現我和別的小孩不同,我擔心她忽然轉臉用悚然而仇恨的聲音對我說:「啊,原來你就是那個魔鬼附身的孩子!」
我猶豫的時候她已經扯起了我,她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回家。我覺得她的手特別熱,有溫熱的氣流灌進我的身體裡。那安適的觸感很快把我平復,我沉溺於這種緊緊的保護,甚至急於在路上就這樣安詳地睡去。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好幾次,我幾乎叫喊出來「梅姐姐,你救救我吧,我身上有個鬼!可我不是個壞孩子,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啊!」
然而我終於還是沒有開啟我的嘴,我沒有做這個危險的嘗試,因為我總能夠特別清晰地記起梅姐姐說起魔鬼時那種惡狠狠的表情,她不會原諒,我知道。
那是初夏的夜晚,媽媽整整齊齊給我綁好的辮子都已經鬆開了,美麗的桃紅裙子上沾滿嘔吐穢物,我就這樣被梅姐姐送回了家。
夜裡我在夢裡大聲對著梅姐姐說:「梅姐姐,梅姐姐,那鬼它總是欺負我,你知道嘛?」
之後誦經的聲音每周都有。神經質而周而復始喋喋不休。每周都有一次會持續很久的時間。我會在這聲音來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推門出去,我一個人走去對面的幼兒園。誦經時間多是周日的早晨,幼兒園沒有人。我開始坐下來盪鞦韆,飛起來就好了飛起來就好了,我對自己這麼說。我想,我媽媽如果從陽台的窗戶上探頭出來,她將能看到她的小女兒無數次做著把自己拋向天空的嘗試。3.\n我的爸爸是卓別林小沐是六歲的時候來到酈城的。她爸爸領著她的手帶她走進了這個和他們家祖宗八代也不沾邊的城市。酈城位於中國北方,可也算是個難得精緻的城市,自古時便以揚天的棉柳和茶樓里吟詞作賦的詩人詞人而聞名。而小沐那從未曾去過的家鄉原本是在南方一個長江流經的城市,以向他省輸出民工而出名,小沐的爸爸正是其中一員。作為一名建築工人,他通常一年只有兩個假,春節和勞動節。其他時候他都在很賣力地工作,輾轉各個工地之間。小沐三歲的時候,她爸爸已經升為所在的包工隊的隊長。
這一年的冬天小沐的媽媽死於意外。當年那場意外在整座城市非常出名:一塊碩大的水泥石板從還未竣工的大樓上飛下來,砸在了小沐的媽媽和另外一個紡織女工的身上。那天小沐的媽媽和另外的那個紡織女工去買毛線。後來下起了大雨,她們就在這幢還在施工的大樓下面躲雨。當時小沐的媽媽還掏出剛買的糙綠色純羊毛的毛線和那個紡織女工一起欣賞。她說她要給小沐織一件新的毛衣。水泥板砸下來的時候,小沐的媽媽正在充滿熱情地向同伴描述她將要織的這件毛衣的樣式。將糙綠色和白色擰在一起織,娃娃領,要在左領下面用細細的毛線繡上小沐的名字。女人一臉陶醉地說著,然後一塊大水泥板從天而降,蓋上了女人幸福的臉。那個建築隊的隊長就是小沐的爸爸。一些記者尋訪需要對水泥板事件負責的人員時,找到了一言不發的小沐爸爸。之後他們在採訪受難人家屬的時候,找到的人竟然又是小沐爸爸。他端坐在他家的客廳的飯桌前,對著剩下的,小沐媽媽前一天做的飯發愣,鏡頭裡的他嘴唇動了動,又動了動,可是最終還是一言不發。
那天小沐的爸爸同時作為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和剛剛在這場悲劇中喪妻的鰥夫,兩次出現在電視上。之後的一個鏡頭是小沐的爸爸帶著亮錚錚的手銬用雙手緊緊地抱住小沐。小沐圓睜著一雙極其大而充滿著淚的眼睛,仔細地盯著她一夜之間老去很多的父親。小沐從小就長著一張令人憐惜的臉,據說那個電視鏡頭使無數收看的主婦眼淚奪眶而出。令人更加憐惜的是小沐有先天性二尖瓣心臟疾病。後來那個電視台還專門做了一期關於救助小沐的節目,號召大家捐錢給被孤兒院收留的小沐。四歲的小沐又一次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在孤兒院的阿姨的引導下,睜著空曠的大眼睛,對著黑色亮晶晶的鏡頭說:謝謝,謝謝叔叔阿姨。
孤兒院的生活並沒有給小沐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她後來覺得,也許那兩年她只是一隻被擱置的玩具,不再有人給予重視的目光。主婦們哭泣完了便忘記了,又各自去照顧自己的孩子了。
兩年之後一個彩霞滿天的傍晚,終於走出了大鐵門的爸爸來到孤兒院領走了小沐。那天孤兒院阿姨給小沐穿了一件新的小襖,也把她的臉蛋擦得特別光亮。小沐挽著他爸爸的手,從一排沒有父母的小孤兒身邊經過。這是她生來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優越感。她感到他們羨慕的目光送了她一程又一程。在那以後的很多年當小沐感到絕望的時候,她總是能想起這一刻,這是具有標誌性意義的一刻,她是和她爸爸一起的,她牽著爸爸的手走進雲霞里,後面是孩子們嘖嘖的艷羨之聲。
小沐和爸爸坐上了北上的火車。她爸爸在車站給她買了一隻紫色的長頸細腰的水壺,然後裝上桔子味的蘇打汽水。小沐非常喜歡,她緊緊地依偎在她爸爸的身邊,隔幾分鐘就打開水壺的蓋子,把水壺放到鼻子下面聞一聞,那竄鼻的涼辣辣的氣味直打通了心肺。然後小沐輕輕地啜上一口,再小心翼翼地把瓶蓋擰上。她告訴自己說,不能喝得太快,桔子的芬芳淡淡地回味在口腔里的感覺是多麼美妙啊。她的爸爸一直目光呆滯地對著她發愣,身子隨著火車的節奏一前一後地搖動。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就在酈城下了車。似乎是小沐的爸爸問了一句小沐:「你喜歡這裡嗎?」小沐從結滿冰凌的車窗望出去,她第一次看到了雪。大片的白花花使她感到有點茫然。可是她覺得她非常喜歡,她就點頭說:「喜歡。」然後她爸爸就帶著她下了火車。
小沐被她爸爸送去了一家臨街的幼兒園。幼兒園很小,臨街只有一扇大門,上面畫著各種動物。橙色的背景,前面站著一群花花綠綠的動物。最前面的是一隻站立的刺蝟。它全身是鮮艷的紫褐色,臉蛋上還塗著胭脂,小手小腳,一副很優雅的樣子。它的旁邊是一隻精神萎靡的大熊貓,背後插著一棵蔥鬱的竹子,看起來像是一個風塵僕僕的俠客。它們身後還有長頸鹿,花狐狸和含情脈脈的小鹿。小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斑斕的畫,孤兒院的大門是鐵欄杆隔開的,上面爬滿了蛇一樣狡猾的植物,密密麻麻,讓人窒息。小沐走過這個幼兒園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小手,輕輕地拂過幼兒園大門上畫的動物。她的爸爸察覺到了她的這一細微舉動,問她:「你喜歡這裡嗎?」小沐從半虛掩的大門裡看到了幼兒園裡面玩耍的小孩子們。她看到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兒,被一群小孩子圍在中間,她唱了一首歌,大家都著迷地看著她,大聲歡呼。小沐真喜歡她的樣子,她的嗓子也好,小沐從小也喜歡唱歌,可是從來都是唱不完整,聲音也沙啞,哪有這小姑娘唱得好聽。小沐一直盯著那個小女孩看,她覺得自己看到她就像跟著她動起來,跟著她唱跟著她跳,她覺得自己的手腳都是和她連在一起的,她的一舉一動都牽動了她的行動。這是多麼奇妙的事情,小沐想過去把小女孩看清楚,她也想抱抱她,和她做一對小姐妹。於是小沐答道:「我喜歡這裡。」她的爸爸就領著她進去了。她爸爸牽著她的手走過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小沐回過頭去認真地看著那女孩,這女孩沐著一種幸福的和光,讓她無比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