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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女孩,跛著腳的女孩像斷了掛線的玩偶,失去了明確的方向,搖擺不定,可是仍是要前行。她有一張綴滿水的臉,脖子特別白,而臉是淡淡的蘋果色。衣服是那樣的陳舊,只有臉像是新長出來的果實一樣馥郁芬芳。她的嘴邊含著一個非常易碎的微笑,在那上下起伏的跳躍中,我害怕極了,我害怕她的微笑一下就從嘴邊掉了下去,像夭折的蝴蝶一樣,化作一陣粉屑摔碎在地上。

    女孩還在以半圓形的弧形跳躍前行。電影院的光滑的地面上她像一隻將死的天鵝一樣的嫵媚。這是我那個生活在別處的替換玩偶,這是我那個優雅的鏡中女孩。親愛,我的親愛,我終於完完全全想起了你和從前的種種,此時此刻,我像電影中生活在法國的薇若妮卡一樣失聲痛哭。我知道親愛的女孩已經不在了,身體裡缺失的器官是真真切切的不在了。

    我的耳朵終於被修好了,被她修好了。她叫我不要害怕,她說她在天上,在遙遠的地方,可是不管在哪裡,她可以來當我的耳朵,她把所有發生的事,所有來去過的聲音都告訴給我。所以她又在這裡,在我的周遭。

    我坐在初夏的電影院裡,在忽明忽暗的電影屏幕前和我親愛的女孩遇見。我知道我們本來是一起的,通在一起的,我的耳膜的另一端和她相連,我聽不到是因為她不在了。她現在坐在我的右邊,坐在我的左邊,坐在我的無處不在。她撫我的臉,撫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著我的名字,宛宛,宛宛。這時我分明聽到了。我終於感到,一切都回來了……2.\n魔鬼親臨的童年有些小時候的事情它們總是在。它們在,它們追著我跑。這個時候我的耳朵里就會響起一些風的聲音,有時候有人的言語,女孩的喘息,嘆氣。還有頭髮斷裂的聲音。多年,這些聲音一直和我一起,我已經確信,它們對我並無惡意,然而我仍舊無法對它們釋懷。就像善良的鬼們仍舊得不到人的喜愛。

    我已經不能準確地說出幻聽這種病是什麼時候纏上我的了,而我的耳朵又在什麼時候被亂七八糟的聲音纏繞住,仿佛是從小就有。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在傍晚的時候能聽見風和cháo汐的聲音。此起彼伏的海仿佛就在我的腳下,然而我媽媽卻說我們的城市離海很遠,她說等我再長大一點就領我去看海。有的時候,我在吃飯,便能聽見我之外的另一個咀嚼的聲音。那細碎的咀嚼聲伴著我咽下口中的魚和蔬菜,還有的時候甚至有喝湯以及湯匙碰在碗上的聲音。我媽媽常常看見我拿著湯匙發呆,她看見我緊鎖眉頭,一言不發地低著頭。可憐的女人,她一直都認為是她做得食物我不喜歡。

    夜晚也許有哭泣的聲音,甚至在我已經入睡之後,那聲音像一扇緩緩打開的門一樣一點點開啟。我坐起來,坐在黑暗的不見光的房間裡。門仍舊是關的,可是哭泣聲已經溢滿了我的耳朵。女孩子的壓抑聲音像忽然坍塌下來的一朵雲彩一樣壓住了我。雨滴淋濕了我。我蓋著厚厚的被子卻感到滾滾而來的寒冷,我在山洞嗎?我被圍困或者捕捉了嗎?這些對年幼的我來說都像空白而光滑的牆壁一樣無從攀援,我無從知道這些聲音後面隱藏著什麼。

    還有唱歌,有的時候無端地唱了起來,仍舊是哭泣的那女孩,我猜測,她唱起歌來。我記得我第一次聽見歌聲的時候我跑進浴室把自己關起來,我在這小小的空間裡努力地聽那聲音。我揪著自己去聽清那首歌。可是我仍舊不知道那是什麼歌。零碎地哼唱反覆而毫無秩序,有時候還夾雜了咳嗽。我把浴缸里灌滿水,然後不停地把水撩起來,企圖用水聲掩蓋這聲音。可是那歌聲似乎是在我的身上,水聲在外面,根本無法打敗它。我恐慌極了,是什麼樣的魔法施於我身上?我脫下所有的衣服,希望能找到那個無法再隱藏,落荒而逃的鬼。我一件一件地抖落我的衣服,然後把他們狠狠地摔在地上。可是歌聲還是繼續。最後,我赤裸地仔細地審視著鏡子裡的自己,惡狠狠地說,看你往哪裡躲。小小的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浴盆深處,不斷地用水淹沒自己,清潔自己,我害怕極了,我覺得我再也洗不乾淨自己了。那個下午,我不停地洗澡,仍舊沒有洗去那不成曲不成調的歌聲。

    還不僅僅是聲音。我總是感到心慌,我無法分辨是那些奇怪的聲音使我心慌起來,還是心慌和那些聲音根本是兩回事。有的時候我感到喘不過氣來,這種情形並不是發生在我奔跑,上樓梯或者其他劇烈活動的時候,而是發生在一些我安靜的時刻,甚至是我端坐在桌前看一本連環畫的時候。我驀地感到無法呼吸。一種連根拔起的力量,從我的內心深處像個氣旋一樣地散開,一圈一圈向上頂起來,簡直要把我整個人攫起來了。我那時候還太小,幾乎不知道哪裡是心臟的位置,我只是感到裡面疼,整個裡面,疼得絞作了一團。我捂著胸口蹲在地上不能站起來。

    在一次心絞痛中,我忽然從滑梯上跌下來,我的膝蓋破了,血水滲出來,裙子也髒了。小朋友把我送去了醫務室。我躺在鋪著白色床單的治療床上,心絞痛就像一隻暗自充氣的氣球一樣慢慢脹起來,還有一種零星的呻吟聲伴隨而生。那呻吟聲不是我的,我的嘴已經被我緊閉得不留一絲fèng隙,可是身體中還是有一種呻吟聲遊走出來,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聲音,我不知道是誰在代替我哀傷。醫務室的阿姨給我包紮了傷口,叫我以後要小心。我看著她,她三十多歲,搽一點白白的粉,綰一個溫柔的簪在頭上。她俯身向我的時候,她身前的聽診器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我的眼睛花了,我終於忍不住對她說:

    「阿姨,你用你的聽診器給我聽聽這裡好嗎?」我用手胡亂指了一下身體,因為我根本無法確切說出這個疼痛的位置。「你幫我聽聽,看看我身體裡面是什麼東西在動?」

    她詫異地看著我,問:「小朋友,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啊?告訴阿姨。」

    「你幫我聽聽罷。」我執意說。阿姨就戴上聽診器,在我的身上聽了一會兒。她笑眯眯地說:

    「是你的心臟在裡面動呀。」

    「那它還是好好的嗎?它沒有生病吧?」我焦慮地問。

    「它好好的呀,你也好好的。」阿姨拍拍我,肯定地告訴我。

    在幼兒園期間,醫務室每個月都給小朋友們檢查身體,儘管每次檢查之前我都有些忐忑,然而我得到的答案終歸只有一個:我健康極了。

    那時候我曾企圖把這些告訴我的媽媽。我想就算我是糟糕的背負著鬼的女孩,我的媽媽也總能救我的。她那麼善良,也許她用嘴巴親親我就好了。或者是我的爸爸,他的眼珠總是能照亮所有暗晦的,他把目光探測到我的心裡一定就能把那鬼揪出來。可是就在我要說出來的時候,我卻聽了一個故事。故事是幼兒園的梅姐姐講的。她是照顧我們的阿姨,她在所有阿姨裡面年齡最小,圓臉,喜歡穿粉紅色條絨裙子,綁兩條麻花辮子在胸前,像個娃娃。我最喜歡聽她講故事,她講著美麗的故事的時候總是會自己陶醉地笑起來。不過那個午後她講的故事讓我一直不得平安。她說每一個小孩,都有一個守護天使,她在天空中遠遠地看顧著小孩,小孩就會平安長大,長得像天使一樣好看。天使教給小孩該怎樣去愛,去給予。如果小孩被大麻煩纏住,天使就會飛過來,俯下身去把小孩銜起來,帶他離開。

    「呃,如果,如果看著小孩的不是天使呢?還會是什麼呢?」我忽然打斷沒有講完的故事,插嘴問道。當時所有的小孩都圍坐成一個圈子,在午後的院子裡安靜地聽故事曬太陽。誰都沒有注意到,忽然突兀地站起來提問的我,帶著六神無主倉皇無助的表情。那還只是初春,可是我不停地出汗,我的毛衣都濕透了。梅姐姐看著我,她很久都不說話就看著我。這個時候我又聽見了那些來自其他地方的聲音。我聽見有跑步的聲音,女孩大口大口的喘氣。我覺得我就要斷掉了,然後倒下,我身上的鬼就會走出來,踩住我,這裡所有的人從今天起都會知道我身上有個鬼。

    「如果沒有天使,那和小孩在一起的就是魔鬼!」梅姐姐加大了說話的聲音和力度。「那麼,小孩將長成一個醜陋邪惡的人,和魔鬼一樣。」她的神情像個懲惡鋤jian的女英雄,她仿佛說著說著就要站起來,把身上帶著魔鬼的小孩捉出來。

    一切終於都得到了證實,原來,原來我是魔鬼一直照看的小孩,所以我耳朵里有奇怪的聲音,所以我身體裡有波浪騰湧的疼痛。在梅姐姐把我看穿之前,我趕忙掩飾好自己,緩緩地重新坐下,身子縮成一團,雙手抱住膝蓋——我擔心鬼會從我的胸腔里走出來,所以我這樣就可以壓住她,不讓她跳出來。

    「如果你們遇到魔鬼照看的邪惡小孩,你們要躲他遠些,他會把你們帶壞的。」梅姐姐補充說。她這次說話是從來沒有的兇狠。她要所有的小朋友都記住這些話。

    我是其中一個,我坐在他們之中,我環視四周,看不出自己和他們有任何區別。然後我斬釘截鐵地告訴自己,永遠永遠不要讓他們知道鬼的這件事情。永遠,我都要看起來和他們一樣。沒有人發現,那天聽故事的小孩們都散掉了,我才離去,沒有人發現,我渾身是cháo濕的,身體是冰冷冰冷的,可是卻仍舊在不停地出汗。

    從此我放棄了向別人傾訴的念頭。就這樣堅持下來,誰也不說,我要把那所有的所有的聲音都吞下去。哪怕所有的聲音都膨脹,把我變成無可救藥的胖子,哪怕所有的聲音都變作可怕的蟲子,把我吃空,把我變成殼子,我也決然不把那些聲音放出來。時間和忍耐總會讓我在慢慢長大之後有足夠的力量來趕走那些聲音。

    後來,我的幻聽驟然變得格外嚴重。那個聲音像是驀地加大了馬力,變得格外強大。這一切開始於段小沐出現的那個夏天。那時我6歲,我的頭髮第一次留長,第一次站在有很多觀眾的舞台上唱了一支歌。

    我至今記得從我家的老房子走去那間小幼兒園的路。我記得我雙肩背著一隻白色的側面有兩個大口袋的硬塑料書包,踩著一雙滑滑亮亮的小皮鞋穿過馬路走進幼兒園。我家是五樓,有個半圓形的陽台。我喜歡一面拿著一隻蘑菇形狀的花灑給我的幾棵嫩綠色的小植物澆水,一面從陽台鐵欄的fèng隙里看著我的幼兒園。幼兒園的長圓形大門就在斜對面,幼兒園的大門上畫滿了動物,第二排有一隻脖子輕輕探向前方的優雅的長頸鹿,塗著柔和的桔色,我最是喜歡。除此之外,還有憨態可掬的紅臉蛋刺蝟,杏核狀眼瞳的小鹿。從我家的窗台望出去,還能清楚地看到裡面的阿姨和小朋友在院子裡遊戲。我喜歡他們,就連長病的日子我也會趴在我房間的窗台上看著他們。我覺得讓他們喜歡我對我非常重要。我必須把自己打扮好,讓自己做什麼事情都漂亮,這樣,他們就不會察覺我和魔鬼一起的那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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